前漁農處長李熙瑜 蟲中學習

陳十
Terence Pang、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特此鳴謝。

要是曱甴身體是綠色的你還會害怕嗎﹖
你知道「老鼠箱」和「洗太平地」的用途嗎﹖
如果番茄含有動物基因你會接受嗎﹖
一堂有趣、互動的生物課,就由訪問生物學家兼前漁農處處長、
亦是昆蟲研究叢書三部曲─《尋蟲記》著者李熙瑜博士家中展開。

 

第一課 蟲前的我

跳出課本,登門拜訪李博士的雅居,裝飾實而不華,最亮麗的是展現他對大自然的熱愛的三個角落﹕珍藏了形狀千變萬化的貝殼標本展示櫃、種植了不同植物讓小昆蟲棲息的陽台、設有電子顯微鏡和飼養着種種昆蟲的研究小天地,「幸好我的興趣還不算奢侈呢。」他滿足笑道。一位退休高官,將大自然的恩物視為瑰寶,熱切地與我們一起上天下海大談生物的奇趣,實屬難得,一堂不用考試的生物課就由這位生物學家的童年開始說起。

「我有十三個兄弟姊妹,戰亂後剩下八個,我排第五。其後部分家人由灣仔搬家往粉嶺,地方比從前大,亦較近大自然,在屋旁的清溪捕魚捉蝦摸蚌〔編按〕,再加上父親帶我們到上水墟市買了鴨仔、鵝仔及雞仔回家飼養,便漸漸愛上了動物 。」童年被大自然包圍,一個生物學家就是這樣煉成。「親戚都笑言如果能當我的兒女,會是一件幸福事,因為他們看到我耐心地協助兔媽媽餵哺兔寶寶。當時我對昆蟲仍未特別喜愛,直至入讀港大生物系。」

十五歲便經歷母親離世的他,因父親子女眾多及奉行天生天養的信念,沒有理會他選修什麼科。「我沒考慮讀醫,因要自資購買顯微鏡、骨頭等器材、加上五年課程,投資龐大。我那時還要半工讀交大學學費,一星期三晚要到九龍塘替人補習,周末到馬場做派彩員,弄至溫書時間不足,幸好順利畢業。」
編按:當年香港山青水秀,溪底仍有淡水蚌,只是在城市化和污染影響下慢慢不見其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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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博士的《尋蟲記》已出版至第三冊。


我的蟲朋友

《尋蟲記》有一隻星級昆蟲「太極能手小若螳」。「有天我在家中整理我的研究資料時,牠不請自來,我即舉起相機拍照,捕捉了牠多個動作,意外發現小若螳所耍的螳螂拳像極『太極氣功十八式』,故自行將招式套入,果然出奇的脗合。」見小若螳功架十足,我們慕名拜訪。在李博士的昆蟲研究室內,他將小若螳放在手上任意爬行,當攝影師為牠拍照時,牠即定格「擺甫士」。李博士歡喜道﹕「是否很神奇?牠懂望鏡頭呀!」只見牠安穩地站在他的手上,並不時對望,像相識了很久,原來昆蟲和人也可建立出感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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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課 蟲鼠出沒注意

「我不是有野心的人呀!」大學畢業後,他於中大生物系任教,但因教席是合約制,為了尋求較長遠和穩定的工作,即使對教書有熱誠,仍毅然轉投政府工。1963年他進入當時的市政事務署,擔任防治蟲鼠組副主任,與蛇蟲鼠蟻為伍四年,此工作並非人人勝任,因為應徵者需要即席徒手捉活蛇及活蟑螂。(右圖為年輕時的李博士活捉蟒蛇相片)

近來本地蚊患鼠患日益嚴重,先有獅子山公園被關閉一個月,後有老鼠屢闖民居,更有全球首宗鼠隻傳播人的肝炎個案。李博士感慨說:「其實要滅盡一個物種是很困難的事,而我們又不能限制蟲鼠的活動範圍,所以最有效的方法還是從治本入手,即保持衛生,避免蟲鼠滋生。」他指當年曾接到大公司主管投訴 ,報稱中環大廈辦公室內有鼠隻出沒,但高樓大廈也有老鼠嗎?「有些老鼠,例如:『黑家鼠』,能爬十幾層樓高,牠們的尾巴很長,可作為牠第五隻腳支撐身體向上爬行。查探過後,發現原來有位職員放了未密封好的餅乾在辦公室內,有食物又有空間供躲藏棲身,自然吸引鼠輩前來,尤其是當隔鄰的大廈正在拆建中。」

提到鼠患,李博士雀躍地翻開他的著作問﹕「你們這代人有否聽過『電燈柱掛老鼠箱』這句俗語?」他指老鼠箱早在四五十年代出現,那時發現鼠疫由鼠蝨傳播,政府將注滿火水的老鼠箱掛在各區的燈柱上,以便市民把老鼠屍體放進消毒,以協助監控鼠蝨的數目和傳播源頭。政府還有另一奇招就是「洗太平地」,「衞生幫」會輪流到各區,在街上設置巨型水缸,內有消毒藥水,家家戶戶將傢具例如牀板抬出浸洗,「浸前會先摔一摔,讓床蝨(俗稱木蝨)跌出來。」 看似過時的歷史片段,卻是珍貴的集體回憶,亦喚起不少年輕人的興趣和關注,這是李博士意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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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課 蟲不知對人類的影響

1967年他輾轉加入漁農處(現稱漁農自然護理署)擔任助理農業主任,翌年獲安排到英國修讀植物保護學碩士,回港後獲準半工讀博士學位,主研蚜蟲及其防治方法。那時本地白菜、菜心、芥菜、蘿蔔等蔬菜都是市民摯愛,但容易感染病毒而生「花葉病」,「類似蚊子在人類間傳播病毒,蚜蟲就成為農作物之間傳播『花葉病』病毒的媒介,受感染的農作物會難以生長及葉片斑黄,相反蚜蟲卻不受影響。為了保護農作物,我開始研究這些蚜蟲的品種和習性。後來我在文獻中,得悉有外國學者在研究農田鋪置反光紙作防治野草生長之同時,觀察到此方法亦能減少蚜蟲出現的數目。於是我透過菜田試驗,確定反光紙真有驅趕蚜蟲的成效。其後,更發現有反光紙的菜心種子收成比沒有用反光紙的高出八倍。」這個利用生物習性的弱點及物理知識來代替農藥防治病蟲害的方法,是現今有機耕作所採用的方法之一。



物競天擇 適者生存

「這就是蚜蟲了!」電子熒光幕上呈現被電子顯微鏡放大多倍的馬利筋葉子,肉眼看到葉子上的黃點,放大後原來是一隻隻蚜蟲,微小的蚜蟲足以令菜田失收,農夫血本無歸。他指蚜蟲是在生物食物鏈中處於最下層,是其他昆蟲和雀鳥的食物,那蚜蟲可以吃什麼?原來牠的身體暗藏針管狀口器,用以插入葉子中吸食其養份,「你看牠們在葉上邊吃邊歎世界呀。」正當觀賞蚜蟲形態之時,發現當中有一粒像白米的異物,「那是一個計時炸彈,蚜蟲的天敵,食蚜蠅的蟲卵,當牠孵化後,便會吃掉所有蚜蟲,將來世界就屬於牠的了。」眼看蚜蟲身陷險境但不能通知牠們去躲避,有點無奈。其實生物所處的環境絕不會常態存在,環境因素的無常,亦令生物必須奮力成為「適者」才可繼續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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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麗的曱甴

如果「小強」由棕黑色變成淺綠色,你還會害怕嗎?看到應該不會立刻尖叫和逃跑吧。李博士有天收到當時還只是六歲的小孫兒來電,指在書桌上發現了一隻很特別的淺綠色昆蟲,他即去把牠帶回家研究,後來他將照片傳到漁護署的專家鑒證,結果顯示牠屬蟑螂的一種,叫「鋸爪蠊」,並且頗為罕見,孫兒的好奇心和觀察力果然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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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課 榮升處長的考驗

1986年,李博士正式委任為漁農處處長。「感覺猶如坐火箭。」看似順利的仕途,其實並非一帆風順。在1983年擔任身兼署理副處長及署理處長的期間,發生了轟動的「肥雞丸」事件,有傳媒揭發雞農以肥雞丸飼養雞隻,原來雄性雞的味道、肉質嫩滑程度都不及雌性,所以市民一般會選購雌性雞進食,有雞農仿效外國做法,為年幼的公雞打雌激素,為牠進行「變性」,報道一出引起社會各界的恐慌,擔心人吃了會影響健康,紛紛停止食雞。「雞農一向以類似孖展投資的方法經營雞場,譬如雞農儘管只能飼養一萬隻雞,仍會多養三萬隻,當中會向銀行借錢,並押上自己的資產,要是雞隻滯銷,損失便極為慘重。那事件令很多雞農陷入負資產,後來有人提議全面銷毁肥雞丸以挽回市民的信心,可惜反令事件變得此地無銀,雞價一發不可收拾地下瀉。」

事情嚴峻,迫在眉睫,身為署理處長的他,責無旁貸,在上司放假離港時,如何處理這棘手問題?「當時我想了一個雙管齊下的方法,第一,立例全面禁止使用肥雞丸,以保障市民食雞信心;第二,說服蔬菜统營顧問委員會借貸給雞農以解燃眉之急」。處長度假回來,曾一度質疑及責備李博士的決定,認為用過肥雞丸養大的雞沒有問題及不應動用蔬菜貸款基金來解決雞農問題,並自己在公眾面前帶頭吃雞以示安全,可惜反應不大。反而立例生效當日,雞價明顯颷升,最終上司對他的做法不得不表示認同。上任處長後不久,又出現毒菜事件,約有百多人吃菜後感頭暈、肚痾及肚瀉,後來為了有效監控,在1994年推出了「信譽農場計劃」,參與的菜農要採用漁農處的操作守則及接受監管,包括讓蔬菜統營處隨時抽驗蔬菜,及要經由批發市場和認許信譽菜檔出售。「這是一個品質保證,如果出事,我們亦很快追踪到源頭。」擔任處長十一年,他最慨嘆的反倒是因工作繁忙而未能陪伴兒子多些一起親親大自然,認識各種生物,現在退休後就要爭取時間為孫兒補補生物課。

第五課「爺爺是動物人」

「沒想過那麼普通的生物常識也會引起大家的迴響。」這位被孫兒稱為「動物人」的八十一歲爺爺,說起昆蟲時眉飛色舞,像極與友人跑到山澗裏捉昆蟲的野孩子。「退休後我終於可再專心研究昆蟲了!」他開懷地道。翻開他由2011年首推的《尋蟲記》系列,至今已出到第三冊了,並且再版再再版。沒有配備像地理雜誌的專業攝影器材,只有一部微拍功能較佳的數碼相機,游走石屎森林中,捕捉另一個小小世界,不單純是昆蟲圖鑑,還有以人性化的角度去微觀昆蟲的生活。經他的詮譯,每種昆蟲的獨特個性表露無遺,看似單調的蟲蟲生活,其實多姿多采,亦展現了牠們無窮的生命力。「部分相片是由志同道合的朋友提供,亦有朋友熱心地借出農田讓我收集各類昆蟲研究,很感恩大家的支持。」

「其實構思寫書是由我的大孫兒所啟發。有一次我帶同當時三歲的孫兒到香港大學觀賞鳳凰木開花美景,可是他全無興趣。到了陸佑堂後花園的一棵榕樹,我隨意摘下一片葉子蹲着細看,他也跟着我蹲下觀察,原來令他着迷的竟是葉上一點點黑色的小蟲——薊馬。」李博士和藹笑說孫兒漸漸變為很大膽,見到各類動物昆蟲,例如蝸牛、竹節蟲、四腳蛇,不消一會已敢觸摸或讓牠們在身上爬行,果然承繼了爺爺的風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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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分別以「花、鳥、蟲、魚」四主題為收集多年的貝殼分類,形態果真和主題相似,其實大自然才是最偉大的藝術家,不僅產量豐富,作品的藝術及收藏價值也相當高。

最後一課 蟲給我的啟示

在香港這個大都會,真的有人會關顧這個微不足道的蟲世界嗎? 一旦遇上牠們,我們不是極速狂奔,就是慣性立即把牠們消滅,似乎人和蟲絕不能共存,但李博士卻不認同,「當我將各物種的小故事與身邊人分享時,無論任何年紀的人都無不嘖嘖稱奇,希望繼續了解多些,這就是我將昆蟲的故事寫出來的原因。回想我的一生,倒是和生物頗有緣。在我退休後,研究昆蟲成為我的寄托,給予我更有意義的生活,亦能讓我的心境更鬆容自在。」他以蛾作為例子,「當你關着牠時,牠知道自己可能命不久矣,即使未有受精,牠身體本能反應會產下卵來,因為昆蟲有一個很單純的生命目標,就是繁衍下一代,如果人類能夠如此純粹,生活簡單些,少些爭鬥,世界便少了很多煩惱。」現在的他,正努力將昆蟲的興趣延續至新一代,因為多點認識便能消除誤解,繼而尊重各物種的生存方式和空間,彼此和平共處地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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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博士在家中陽台種植了不同植物來飼養和吸引小昆蟲。


蟲也懂報恩

為了生存,有昆蟲獨善其身,亦有昆蟲選擇去保護曾協助牠的昆蟲,那就是螞蟻。上文提及的蚜蟲,牠以吸食植物汁液為糧,多餘的、含有糖份的液體(蜜露)會在身體末端排出,螞蟻就是喜歡吃蚜蟲排出的蜜露,為了「報恩」,牠們會充當蚜蟲的保鑣,整齊列隊保護蚜蟲避免其他昆蟲闖進蚜群,或者會合力攻擊蚜蟲的天敵。這種互利共生的方法,廣受小昆蟲所採用,既是互惠互利,也可以視為感恩圖報。

番茄含肉?

難得單對單上生物課,當然要捉緊機會問問有關基因改造食物的問題。「我記得初到英國讀書,有機會參觀英國人種植番茄的玻璃屋,原來他們愛吃番茄,但礙於天氣偏寒不宜種植,為了打破限制,他們花了不少功夫建設地下暖管,令溫室能種植番茄。」而在地球另一邊,南極,有一種生物磷蝦是世界上最大的鯨魚——藍鯨的主要食糧,但身處極寒地方,磷蝦何以抵冷?牠們得天獨厚,有一個不懼嚴寒的基因,之後有人將這個基因轉到番茄上。最近常發現素食有動物的基因成份,這就是一個好例子。


太太與「昆蟲控、貝殼控」 丈夫

如此沉迷昆蟲和貝殼,太太有何看法?「起初她都有少許微言,不明白我熱愛的原因,後來出了書,有點成績,看到我真的很認真研究,她漸漸認同。」面對「昆蟲控」的丈夫,夫妻生活間不乏與蟲有關的趣事。有天,太太在家中吃早餐,突然有數隻不知名,有點像黃蜂的黑色昆蟲飛進屋內,太太即生氣道﹕「你看,你養昆蟲,養到黃蜂都飛入來了!」他心想自己在養蛾,為何會引來黃蜂,為查探究竟,他捉了其中一隻來看,發覺那不是黃蜂,是雄性「榕透翅毒蛾」,原來他先前在家中飼養的蛾是黃色雌性的,牠發出的費洛蒙(一種性訊息素)吸引了數百米山坡榕樹上的雄蛾來求偶,他笑歎費洛蒙的威力。李博士指昆蟲走近民居,在我們身邊出現,總有牠的原因,城市化的環境,可讓牠們落腳的地方越來越少,平時常見的燈蛾撲向街燈、小蚊子(搖蚊)在頭頂上聚集飛舞(不會吸血),可能那是牠們相約同伴聚舊或求偶相睇的時刻,所以不用大驚小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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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左至右)大兒子和他的太太、李博士太太、大小孫兒(當時分別5歲和3歲)與李博士一起出席2011年首本《尋蟲記》新書發布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