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天堂 路過人間 談台灣安寧療護與臨終學習 宗惇法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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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夏娃
可人,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特此鳴謝。  場地提供:饒宗頤文化館

十七歲的家明走了。
在被確診為惡性骨腫瘤後的第二十六周,
他躺在推往太平間的病床上,面容安詳。
父母親來送兒子最後一程,
「你放心,爸爸媽媽不會再吵架了。」
母親在床頭輕聲對家明說,扶着床尾的父親點點頭, 這是兒子生前的願望。
在接觸台大醫院安寧病房的一百八十三天後,
家明解開了和父母的心結,平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十七歲的病人

家明是台大醫院安寧病房的一位普通病人。作為一名高中在讀生,入住時,他被確診為惡性骨腫瘤(骨肉瘤)第四期,左腿上長了一個像籃球那麼大的瘤。

在病房宗教師宗惇法師的眼裏,家明是個早熟且倔強的孩子。骨肉瘤是一種高發於兒童和青少年身上的惡性腫瘤,雖然發病率低,但如果發病初期沒能得到正規治療,骨肉瘤往往半年至一年內就轉移到肺,而多數肺轉移的孩子,會在一年左右離世。

「他一直相信算命先生的話,說他可以活到八十歲。」宗惇法師說,「因為相信這件事,所以他覺得要非常小心地照顧自己。」而具體的照顧方法,是所有醫護人員的用藥,必須經過他本人同意才能使用。然而當病人醫藥自主性太強時,其病症的控制便不穩定,加上不肯用嗎啡止痛,更是讓家明的身體吃不消,連帶着精神和情緒也越發不穩定。「他對師父們還算好,見到醫護人員和志工,都是直接轟出來的,脾氣非常大。」  坐在我身旁的王浴補充道。她是前台大醫院安寧病房護理長,與宗惇法師一樣,是台灣最早一批從事安寧療護工作的醫護人員。

 

四十年前的眼淚

時間回到四十年前。剛進醫院那會兒,王浴還在小兒科病房當護士。一個患有白血病的三歲男孩因休克被送入重症病房,卻沒能被救活。王浴按照慣例去請孩子家屬進入病房說明情況,「那位爸爸走過去抱起孩子,拿起床邊的奶瓶,一邊搖着孩子一邊說:『寶寶乖,爸爸餵你喝奶奶。』就像孩子仍然活着一樣,像是沒有聽見我們講話。」 王浴回憶道。那一刻,一股酸澀的暖流從她的胸腔湧出,她跑去洗手間大哭了一場,那是她第一次對安寧療護有了朦朧的概念。   

「後來我轉去小兒癌症病房工作,接觸到了更多即將離世的孩子。當時我的內心很困惑,為什麼這些孩子都早早離開?雖然明白生命總有終點,卻讓我的內心很受衝擊,於是有了離職的念頭。」王浴說。她的主管得知後,把她帶到自己學佛的道場,讓她了解生死與輪迴的真諦,並安排她前往新加坡參加第一屆國際安寧療護會議,後又前往英國參加更全面的護理課程。「1995年,台大醫院指派我成立安寧病房,在我職業護理生涯的41年裏,我覺得工作的精華都留在了安寧病房。也是因為這個病房,我才結識了宗惇法師,共同為病人們服務。」王浴說。

 

在生死交叉點,見證愛與怕

幾個月過去了,家明的病情一直在惡化。因為疼痛,他的脾氣與耐性隨時處於崩潰的邊緣。法師坐在床邊說:「家明,我真的不知道你要什麼,可我看到你這麼痛苦,讓我很心疼。」聽到這句話,少年軟化了,他的憤怒與抵抗,原來只是因為無力改變現狀而發出的悲鳴,他在生自己的氣。

三十多位醫護人員與宗教師被召集起來,討論該如何讓少年安心。

從會議室出來,宗惇法師發現家明的父親正嘗試告知兒子實情,床上的家明雙眼緊閉,眉頭深鎖。「安寧療護中很重要的部分,是幫助病人對實際狀況有清晰的了解,不要有任何不切實際的期待。但對於病人家屬來說,這部分並不容易,所以我們的服務對象不僅僅是病人,也包括為家屬疏導情緒。」宗惇法師說。

孩子很聰明,很快知道自己的病很不樂觀。他睜開眼問:「師父,你說呢?」宗惇法師坐下來,她早已等待這一刻良久。「家明,其實你心裏很清楚,你的時間不多了。說真的,我不知道你還會有幾天清醒的時間。接下來,什麼東西讓你沒有遺憾,才是最重要的。你要為自己的平安做一點準備。」她溫柔地說。

家明安靜地接受了,他其實不是真的相信自己能夠活到八十歲,他只是害怕。法師的一番話,讓他終於卸下防備,正視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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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宗惇法師簡介
台灣「大悲學苑」創辦人,台灣臨床佛學研究協會前理事長,台灣臨床佛學研究協會秘書長,台大醫院緩和醫療病房佛教宗教師臨床講師。於安寧療護領域服務多年,畢生專注於臨終關懷、生命教育、靈性照顧研究及臨床宗教師培訓。曾與釋德嘉法師合著出版《十六個生命的靈性對話與臨終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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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浴簡介
台灣安寧病房最資深護理長,從事醫護工作超過四十年。最初於兒童加護病房工作,因親眼目睹一個血癌病童的離世,讓她決定投身安寧療護服務。經歷過數百次生死別離的失落與哀傷,王浴也曾因無法放下,一度想放棄護理工作。直到開始學佛後,她漸漸坦然面對生命的無常,陪伴病人與家屬一同經歷苦難,走出生命的寬度與韌性。
 

 


活在當下,將心比心

身為安寧療護及臨終關懷照顧者,宗惇法師與王浴每年大約要送走三百五十位末期病人。在這個流動着人情冷暖的空間裏,他們每天都在參與別人的生老病死,同時也修煉着自己的內心。「我們的一個態度叫同心共感。當你與病人一起度過生命的起起伏伏,你一定會難過,一定會哭。而當你有更好的修行和覺察時,你會知道自己在哭什麼。」王浴說。

「其實也是訓練我們活在當下。」宗惇法師說。「我們看到病人的苦,我們自身經歷過的苦就會被翻出來,從而有機會面對自己還過不去的問題。有概念的人懂得適時把內心倉庫清一清。一份創傷,當你在山下看時,你很容易被它淹沒,可當你爬到六百公尺高的地方再去看,你會覺得,也就這樣而已嘛。所以這也是一個自省的過程,你會發現,原來當初也有我的責任在裏面,成長了,也就徹底放下了。」

三百五十位病人中,有心懷夢想的少年;有迷惘無助的中年人;也有看淡世事、向死而生的老人。在生命這條單行線上,終點將至,不甘、憤怒、恐懼、悔恨……這是每個人最直接的感受。而在安寧病房的生離死別中,這些強大的照顧者們,也見證了自己的愛與怕。

「菩薩道不是說,這個好重我幫你挑,也不是說,把你的苦拿來我幫你受。菩薩道是我們在陪着對方同行時,培養智慧幫助彼此,去應對生命裏的苦。其實經歷了這麼多,你會知道人生的每一個歷程需要什麼,也了解到了人生最後的階段,你要培養的東西是什麼。」宗惇法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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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浴(左二)與志工一同關懷末期病患,陪他們一起走過人生最後的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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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大安寧病房的宗教師及眾多醫護人員合影。這個小群體一直向社會發放善因緣及正能量。

 


我們應該如何正確看待死亡?

宗惇法師:當我們看清輪迴的軌跡時,我們應該去做自己命運的主人。從佛教的生死觀來看,死亡不是結束,死亡可能是身體的中斷,社會關係的中斷,但生命是生生相續的。很多人看不見,或拒絕看見輪迴,是因為我們習慣把生和死非常清楚地切割。可你從佛法去理解,這一輩子也不過是我們其中的一輩子,就像今天,也只是過去幾萬個一天當中的其中一天。

 


安寧療護的真諦

依據世界衛生組織(WHO)的定義,安寧療護是指針對治癒性治療無反應之末期病人提供積極性及全人化的照顧,以維護病人和家屬最佳的生命品質;主要透過疼痛控制,緩減身體上其他不適的症狀,同時處理病人及家屬在心理、社會和心靈上的問題。安寧療護力求病人主觀改善為原則,在現代醫療技術無法為病人提供更有利的服務之際,安寧療護用尊重生命的態度,陪伴病人走過人生最後旅程,並輔導家屬重新面對未來的生活。

 


為自己的死亡做好準備

病房裏,家明的父母達成妥協,不再在醫院裏吵架。這也是醫護人員與宗教師們努力了許久才得到的結果。「捆綁住家明的,一直是他父母的關係。」王浴說,「父母離異後,他一直跟隨母親生活。直到發病後,母親因無力照顧而把他送去父親家寄宿,卻被他的親哥哥擋在門外,讓他受到很大打擊。」

之後的日子裏,家明像皮球一樣被父母踢來踢去。他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受不了的父親將他送去旅館,打電話讓前妻接走家明。然而母親不相信前夫會做出如此狠心的事,最後賭氣把家明留在旅館一天一夜。「強烈的不安全感和心靈創傷讓這孩子滿身是刺。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去調節他父母的關係,在安寧療護中,就是以病人為中心。不管你們大人再怎麼吵,現在唯一的目標是讓這孩子平安地走,所以大家一起來努力。」王浴說。

在與宗惇法師談完話的一周後,家明平靜地走了。最後的一周,每當他疼痛難忍時,就會叫師父帶着他念《阿彌陀經》,而每次他都讚歎說:「師父,您念得好好聽啊!」

「佛教說制心一處,無事不辦。意思就是,你的心念在那一刻非常集中,安住在一個地方,你就可以做成任何事。對死亡來講,就是可以平靜地走向你要去的地方。臨終的過程可能會經過許多變化,他們就像風暴,會打得你七零八落。但如果你找到一個方法,讓你的心念是集中的,有方向的,就可以慢慢找到路。」宗惇法師也曾將這番話講給家明聽,「他要是還活着,應該跟你差不多大了。」法師看看我,嘴角浮現出一個很溫暖的笑容。

眼睛突然感到一陣酸澀,不禁好奇地問:「您會如何為自己的死亡做準備呢?」宗惇法師想了一會兒,說:「你很清楚,你跟他們一樣,有一天也會死。在安寧病房做久了,會比較容易去耕耘自己的心。這個問題,我第一個想到的是,怎樣讓自己自在?我每年都給自己打包一次行李,我現在五十多歲,行李一年比一年簡單,生活也一年比一年簡單。你會去思考,什麼是對自己真正重要的事。我要利用仍有力氣的因緣,去完成那些我想做的事情。」

窗台上,一隻小麻雀正愜意地曬着太陽。關於安寧療護的真諦,也許,和死亡握一次手,安靜地傾聽,真心地陪伴,是人生最好的告別,也是撫慰靈魂的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