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在緊張的環境修習

一行禪師,翻譯:梅村僧團

二〇〇四年二月八日 鹿苑寺冬安居

Thay(越南語老師的意思)收到了你們很多信,
有的表達幸福、喜悅,有的問一些困擾性的問題,
因為他們正處於困難的境況,需要處理這些問題。
有一封信寫得很美,開首是:「Thay,我已到達。」
另一封信的結尾是:「你傳承的佛法,
是我收到最珍貴的禮物。我會盡力精進修行。」
 

 

今天上午,我想給你們讀出其中三個問題,第一個問題:「如果無物被創造,沒有東西會死去,那麼是從哪裏開始?是什麼元素聚合在一起才有『開始』的呢?」

我們已經學習了佛陀教導的十六項正念呼吸練習。首四項關於呼吸和身體,然後是關於感受的四項練習。我們接下來將學習關於心和所有心行的四項練習,最後四項練習關於認知和認知的對象。這個問題是關於我們認知的對象——實相的本質,不生不滅、無來無去的本質。我們學習了如何處理身體和感受中的痛苦與緊張、學習了什麼是第二枝箭,也學習了放鬆的修習,包括身體的放鬆和感受的放鬆。如果我們能放鬆自己的身體,我們也能放鬆感受。我們擁抱和紓緩感受,不逃避,而是試着識別自己的感受,溫柔地擁抱它,允許它平靜下來,就像我們平靜身體那樣。

 

禪修以深觀現實

我們認知的對象,例如山、星星、河流、另一個人,都是我們認知的對象。禪修意味着有機會深觀現實,藉以找到和觸碰究竟的向度。在基督教或猶太教中,你可能稱之為神,在佛教中,我們稱之為涅槃或真如。這是佛陀教導的最後四項練習的目的,觀照實相的本質。這個問題就是關於實相的本質。我們剛剛聽到無物被創造,無物被滅去,因而會想到很多問題,我們需要等一段時間再來講解,我們需要懂得如何讓我們的問題成熟,就像做堆肥一樣。

第二個問題是:「我經常感覺自己沒有活下去的理由。如果不生不滅,無死亡亦無畏懼,那我覺得自己已準備好離去,這樣對嗎?」這個問題也是關於究竟的實相,這個問題很有趣。「我感覺準備好離開了,這樣對嗎?」這是一個值得深觀的對象和主題。你準備好離開了,但是你要去哪裏?你來自哪裏?你現在說想離開,當你離開時,你把我們都留下來,這是否可能?這是一個有趣的深觀對象。寫這個問題的人可能已厭倦生活,未能從生活中感到樂趣。但我們渴望理解和愛,只是我們內在理解與愛的種子還沒有被澆灌,所以沒有想要去探索的強烈願望。這個問題很重要,它可以救助人們,也能救助你自己,它可以讓你成佛,成為一位菩薩。

第三個問題比較長。「親愛的Thay,我與另外兩位醫生一起在一所康健中心當醫生十五年了。我們為移民、難民、違法人士、妓女提供醫護治療,百分之十五的病人是荷蘭人。荷蘭的醫療系統規定,醫生必須有保險合約。醫生每年為每個病人做諮詢,只能收取三次費用,即使病人一年到中心十或十五次。病人額外來的時間越多,康健中心的損失就越大,因為無法向病人收取一年三次治療之外的診治費用。為了讓康健中心運作,我們每天必須看四十到五十位病人,我必須在早上八點工作到下午六點,隨時回應病人的任何緊急情況,午飯時間,我也必須應診。我還需要與其他專家,例如社會工作者、心理學家、翻譯人員開會。我的病人有百分之十是來自摩洛哥和土耳其,他們無法用足夠的荷蘭語解釋自己的問題。除了午餐時間,我整天在諮詢、會議、家訪。我們的病人不懂健康生活、健康飲食和健康的關係,他們是背着一身債的窮人,因為他們的工作太辛勞、不健康,很多都患上肥胖過重、高血壓、糖尿病、慢性肺炎和心臟病等問題。他們一年平均來康健中心六至七次,但我們只能收到三次的費用,所以我們總是過度工作,從一個財務危機走向另一個財務危機。

我們積極改變這個系統,但每前進一步,好像總要後退一步。現在荷蘭的經濟衰退,支付給康健中心的錢越來越少。有建議說,每當電話響起,停下來呼吸三次,事實是有五個電話一直在響;有建議說,每天不要看超過三十位病人,但這是不可能的,我們必須從早上八點到下午六點,診治到來的所有病人,如果我們拒絕見他們,會受到法律的懲罰。所以一天下來,我回家後,總是精疲力盡。如果我靜坐,要麼睡着,要麼腦子裏重播一遍當天的事情。我來鹿苑寺九個星期,深觀自己的處境。情況這麼困難,我應該繼續在康健中心工作嗎?如果我離開,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情況,因為沒有多少位醫生會為了這點薪水,而這麼辛苦地工作。」

這個中心接收沒有合法文件的移民、難民、違法人士、妓女,只有百分之十五是荷蘭人。我想,當情況這般困難,你會很想留在這裏和我們一起,不想離去。我們有慈悲心,有幫助窮困人士的意願,但是我們心力交瘁,無法這樣繼續下去。我們被建議設一個限度,或當電話響起時修習正念呼吸和正念微笑,我們被建議不看超過三十位的病人,但似乎不可能,因為你不能只是說不。如果你說不,你會被法律懲罰,不只是被你的良知,也被法律懲罰。你完成了你的教育,你有一份工作,但你仍然這樣受苦。

上月,我們從美國華盛頓特區的一個朋友那裏得到一份報告,告訴我們關於Thay(一行禪師)帶領的國會議員禪營的成果。他們說,有一位議員在國會山修習正念步行,他說不行禪他會無法生存。從他的辦公室到投票的地方這段路上,他停止所有思考,將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呼吸,他說這是他唯一能修習的時間。他在辦公室裏工作,事情總是不斷發生,沒有時間停下來,他需要和同事在一起、會見很多人等等,回到家也非常忙碌。所以,這種困境並不只是醫生或心理諮詢師要面對的,也包括手握大權的政治家。在上次禪營,來聽開示和參加禪營的國會成員受益良多,他們當中,很多人都開始修習禪營裏學習到的。現在他們希望我們為國會議員舉辦第二次禪營,但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實現。

 

進食走路都是修習

我想,第三個問題答案的第一部分是,我們應該檢視一下自己一天生活的方式。我們都同意,我們需要照顧好自己,以能持續。像我這樣的出家人,也需要修習照顧好自己,以能持續下去。我們用修習照顧自己,每個人都吃午餐或早餐,進食時,我們不應再做別的事情。進食時我們只要專注進食,進食就成為了修習。那位提問的醫生有時間吃早餐,他應該在早餐時間修習,他應停止思考工作,只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食物上,如果能這樣進食,感到身心自由是可能的。如果他的家人和朋友與他一起進食,那麼他們就組成了一個共修團,用餐時相互支持,這是我們可以做得到的。

當你從辦公室走到你的車子這段路程上,為什麼不修習行禪?就像那位國會議員一樣,與其匆忙,不如享受每一步,像在上帝的國度漫步。你可以做得很好,這些小事情能帶來很大的改變。即使只是走很短的距離,三、四米,你總能修習正念呼吸、正念行走。你像佛陀、像菩薩那樣正念行走,安詳就能從這些步伐中生起。這次禪營組織小組很慷慨,給我們半個小時步行到禪堂。有半個小時從帳篷和宿舍步行到禪堂,這是奢侈的。很多人都從中受益,他們享受每一步,在行走時感到放鬆。往返禪堂時,他們像佛陀一樣行走,因為他們有三十分鐘的時間這樣做。

然而,有很多人無法這樣行走,不知道如何從中受益。即使看到別人像佛陀般行走,我們卻未受到啓發,像他們那樣做,因為習氣推着我們快速地做事、急速地走路、思考,無法停下來,這就是習氣。習氣從我們的父母、祖先傳給我們,因而修習正念呼吸和正念步行,以識別自己奔跑的習氣是很重要的。看到一位佛法上的兄弟姐妹,不管是出家還是在家的,在自由、喜悅地行走,他們即是我們的正念鐘聲。我們應如此行走,像佛陀一樣。我們有佛足,由老師傳遞給我們,你不能說:「啊,我沒有佛足。」你有!你要用佛足來行走,為老師、佛陀和你自己。當這成為習慣,你就能在每一處都那樣行走。

來自荷蘭的醫生還有幾天在修習深觀,看看回家後可以怎樣將修習融入自己的日常生活:行走、吃飯、呼吸、洗澡、刷牙。我們有一、兩分鐘刷牙,刷牙的時間也可以成為我們接觸到神的國度的機會。當你去盥洗室時,你可以放鬆,修習安詳、微笑;當你離開自己的家,駕車去康健中心,你可以在正念中安然地駕駛,正念呼吸和微笑。你不需要到禪堂才能修習正念呼吸、微笑和放鬆,在你的車子裏就可以這樣做。很多人都在開車,但你是一位菩薩、一位覺醒的駕駛者。這是處理困難、社會中的緊張的唯一方式。

在你的診所、康健中心裏,你要與你的同事們坐下來,討論生存的策略,因為你的同事們也面臨着同樣的處境。你必須先幫助自己,然後尋求他人的支持。社會中有很多好心的人,如果他們知道你在幫助窮人、貧困的人、移民、違法人士,知道你這麼投入幫助這些人,荷蘭人也會來幫助。

 

建立共修團

越戰期間,有幾千名荷蘭人通過照顧戰爭產生的孤兒來支持我們。許多荷蘭人自願服務,貢獻自己的力量,來幫助越戰時的孤兒。很多荷蘭人非常慷慨,當你告訴他們你正在做的事,以及你所面對的困境,我想會有很多人通過不同的方式來幫助你。不只是在荷蘭,你也可以在德國和其他國家這樣做。你可以是醫生、心理治療師、學校老師或是社會工作者,你們面臨着相同的處境。佛陀教導我們修習方法,為我們的日常生活帶來變化。如果你知道怎樣建立一個共修團,滋養自己的修習,你們的團體會成為很多人的皈依處。共修團會保護你、滋養你,支持你的工作。你的共修團會像一個島嶼,一個皈依處,這樣你就不會被大海的浪捲走。

我認為我們的社會中有覺醒的人,他們知道正在發生着什麼,知道人們的苦難和緊張的處境,知道年輕人、孩子和成年人的痛苦。如果有人對他們提出建議,他們會幫助處理這種處境。我希望這些話能帶給你希望,讓你有更多能量回到荷蘭,為自己、為同事和朋友們,開啟一扇新的門。

關於感受的四項練習,第一項是如何帶來喜悅的感受,第二項是如何帶來幸福的感受。我們學習修習放下,以帶來喜悅與幸福;修習正念可以帶來喜悅與幸福,修習定也可以帶來很多喜悅與幸福。如果你繼續,你會看到信念、信心的修習,也能帶來很多幸福,修習精進同樣如此。

 

信的力量令我們強大

你們也許聽說過「五力」。五力的第一種力量是信,信心和信任。對自己沒有足夠信心、不相信自己能成佛、能轉化和療癒的人一直向外求。所以五力的信,應理解為信心而非信仰。因為信仰是指你對外境或某人有信仰。當你內心有信心的能量,你會變得很強大。馬太福音說:「你若信心堅強,則力可移山。」這是關於力量的詩意的表達。如果你實踐佛陀的教導,你會發現這種修習很有效,可以帶給你正念、定力和喜悅。信念、信心由此而生,不是來自某個人說了什麼。信念和信心也來自於你修習的成果。當你修習行禪,如果你能成功正念步行,看到自己輕安、安穩、自由,你的信心會從這樣的體驗生起。所以這並非迷信,不是依賴外在的某事或某人,它能帶給你很多快樂。如果你沒有信心的能量,你會受苦。佛陀就在我們之內,皈依在我們內在的佛陀、皈依內在的佛法、皈依內在的僧伽,這很清晰。

 

選擇灌溉內在的種子

第二種力量的來源是「進」,精進。精進在佛陀的教導中很具體,是你在日常生活中所做的具體事情,如果你每天都這樣做,這就是「精進」。我們的心識有意識和藏識。藏識就像大地,裏面儲存了很多種子。在我們的藏識中有喜悅、寬恕、念、定、慧、平靜的種子,也有憤怒、仇恨、絕望等種子。所有這些種子都儲存在藏識中。在上村,我們的地裏有芝麻菜的種子,如果你在這塊土地上勞作、澆水,它們就會生長。它們由種子保存着。我們內在也有理解、慈悲、寬恕的種子。我們不能說:「我內在沒有這些種子。」 覺醒、理解和慈悲的種子一直在我們之內,它們是佛性的一部分。佛性本自具足,問題是如何幫助這些種子顯現。你需要修習灌溉。我們不澆灌負面的種子,例如憤怒、困惑,而是澆灌正念、定和慈悲等種子。

每次種子被灌溉時,它便顯現到心識的上層部分——意識。意識就像客廳,藏識則像地下室。它們是你不想在客廳呈現的東西,所以你把它們放進了藏識。如果我們灌溉喜悅、慈悲的種子,這些種子就會在意識層顯現,讓客廳美麗宜人。當你讀一篇文章或是聆聽一次談話,你便是在灌溉這些種子。所以你要覺知你所看的電影、所讀的文章,可能會觸碰、觸發暴力、絕望的種子,然後在意識層面顯現。

這裏的精進是指選擇性灌溉。首先,「未生惡令不生」。藏識中的負面種子尚未升起,不給它們機會升起。在日常生活中小心,不給這些種子機會顯現,不是去壓抑,而是不給它機會。修習如理作意是指適當的注意。當有人請磬,你會注意磬聲,突然,你內在正念的種子被觸碰了,你開始正念地吸氣和呼氣。這樣覺察磬聲,即是如理作意。在修習中心或在家裏,你可以有一個聲音或標誌,幫助你觸碰內在健康的種子,盡量不去觸發負面的種子——你內在的貪欲與憤怒。你需要善巧修習。你有伴侶、孩子和朋友,創造一種環境能夠保護他們,讓他們不去觸碰、不灌溉負面種子。當負面種子未升起時,盡你所能讓它留在那裏,不要給它們機會。

精進的第二步是「已生惡令斷除」,如負面的種子被觸碰,用智慧幫助它們回家。你可以有很多種方式去做。就好像你有一個光碟,當你拿了錯誤的光碟播放時,它令你不愉悅的,所以你換另一張光碟。當播放新光碟時,你就變得愉悅。佛陀在他的時代沒有光碟,所以佛用了換釘子作譬喻。一個木匠為了連接兩塊木板會使用釘子,如果釘子不好,釘不住木板,需要把舊釘子拔出來換上新釘子。這即是更換,改變你的想法、改變意識的對象。如果有負面的想法,憤怒與貪欲顯現,你可以用正念呼吸去觸碰美善的種子,邀請它顯現。

如果這樣做讓你感覺良好,其他種子就會回到下面去。但你必須喜歡這樣做,否則你會掙扎和對抗,所以要用善巧和智慧。你修習第二步以改變處境,幫助負面的種子回到藏識,幫助積極的事物上升到意識。當積極的事物在意識,「客廳」滿了,其他客人——負面的種子就沒有機會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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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看開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