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櫻琴 唐卡是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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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夏娃
可人

唐卡(Thangka),是藏族文化中一種獨具特色的繪畫藝術形式,

一般指用彩緞裝裱後懸掛供奉的宗教卷軸畫,

內容涉及藏族的歷史、政治、文化和社會生活等諸多領域。

它興起於松贊干布時期,因其濃郁的宗教色彩和獨特的藝術風格,

歷來被藏族人民視為珍寶。

此時此刻,坐在對面的張櫻琴( 以下稱 Kim)正會神地小心勾勒畫布,陽光直直地照上她的臉頰,有些刺眼。

她說,唐卡並不神秘,它只是一種由自己去決定的修行方式,無分貴賤。

只要有一顆虔誠而堅定的心,香巴拉便存在於每個人心中。

 遇見「滿獅」

Kim 的工作室位於中環的鬧市區,臨近三聯書店的樓上小鋪,找起來倒也不費功夫。爬上窄而昏暗的樓梯,應門而來的 Kim 滿面笑容,墨綠色長裙搭配米白色開衫,一頭黑色鬈髮隨意地扎起攏上右肩,給人的感覺落落大方。

走進「滿獅」唐卡工作室,撲面而來的便是強烈的尼泊爾風情,清一色的木質傢具,裝飾上各種顏色活潑的抱枕及小擺設,風格簡約又舒適。色彩豔麗的佛龕嵌在放置經文的木櫃裏,上面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菩薩像和佛珠供品。Kim 說,佛像都是別人不要而被她撿回來供奉的,如此隨性的做法,足見 Kim 是個惜物又順其自然的人。才坐下,Kim 便拿來可愛的粉色茶壺為我們沖泡花茶,香氣在室內蔓延開來,「快喝啊,凉了就不好喝了。」催促完她卻自己笑了起來,是個帶着些傻氣的童真笑容。

 

尋找生命的路

Kim 出生於香港的小康之家,中學起便到英國留學,大學時考取世界著名的中央聖馬汀藝術設計學院,修讀平面設計專業。原本按此方向發展,Kim 也許已進入設計或時尚界大展拳腳,享受着可觀的收入。誰料她卻覺得心不踏實,總覺得若有所失。「於是 25 歲那年我就跟媽媽去了西藏旅行散心,當時有位團友買了一幅古董唐卡,上面畫着曼陀羅。那是我第一次接觸真正的唐卡,我嚇了一跳,覺得它很特別,很想去瞭解更多。」從西藏回來,Kim 便深深念着這門宗教藝術, 之後又再和媽媽前往印度,聽說了當地有座舍利塔許願很靈後,她決定一試。「我當時心裏在想,我一生人都在做一些我不是很應該做的事,你可不可以給一條路讓我選擇?很誠心地想完這件事以後,不知為什麼,過後的那幾天裏我開始不斷地想着尼泊爾,尼泊爾,尼泊爾 …… 但當時我對尼泊爾是完全不認識的,也 不知道尼泊爾有唐卡可以學。 後來我實在忍不住了,就打電話給尼泊爾香港中心的喇嘛詢問唐卡的事,結果他說最好的唐卡學校就在尼泊爾。」

下定決心後,Kim 便整裝準備遠赴尼泊爾學畫,怎料家人知悉後紛紛勸 阻,全員反對。「雖然家人都是佛教徒,但是他們出於關心我,都不同意。 其實我一直在騙我媽媽,出發時跟她說我只去三個月就會回來。 於是就三個 月再三個月這麼一直騙她,直到她最後接受。」Kim 笑着說。

 

值得學習一千年的藝術

這一去就是六年,從繁華都市到落後小鎮,時光給 Kim 帶去了靜謐與淳樸。剝下城市現代化的浮躁外衣,一切都回歸最簡單的自然與生活,一切,也只與自己有關。唐卡學校的生活很規律,早上七點起床和同學們一起念經,八點到十一點半上課,下午三點有十五分鐘休息,所有人聚在一起喝茶 聊天,談談各自的生活和對唐卡的理解。Kim 在六點放學後還要去上藏文課,只因她希望能更好地與老師溝通。「學校裏的老師大部分都是喇嘛,以藏語教學,只會一點點英文。所以我只能邊學邊補。回到家後自己繼續練習一 點,然後睡覺。」Kim 說她並不覺得累,反而覺得學習是很快樂的事,周日閒暇時她會到電影院坐坐,看一兩齣印度戲,哭哭笑笑,身心愉悅。

六年的時間不短,Kim 所在的年級從最初的二十五人,到畢業時僅剩下四人。許多人因為唐卡的嚴格要求而放棄,有些則因受不了日復一日枯燥的練習而離開。「有些同學就算畫得很好也沒再堅持了。順利畢業的人裏面,到現在還在做唐卡的好像只剩下我了。」Kim有些遺憾地說。三年前她從尼泊爾回到香港,一下子的轉變,她竟不習慣了。人們總是行色匆匆,帶着一種防衛的姿態在生活,與尼泊爾的熱情單純相去甚遠。談起這六年最大的得着,Kim坦言是變得對人多了信心。「得着的話,當然知識和耐性都變多了,但我覺得最主要的是,我們佛教徒,要對人多些信心。如果一個人的內心對人 都根本沒興趣、沒愛心,不願意相信人的話,就總會覺得別人對自己好,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目的,也總是怕吃虧。 我覺得自己最大的改變是在這些看法上,要對人多一些信任,多一些體諒。」

問她花了六年時間去學唐卡,值得嗎?Kim 笑笑說:「我還覺得學不夠呢。六年,其實一眨眼就過了。所以前一陣子我又回去進修了一個月。如果你問我想學多久,我想是一輩子吧。因為唐卡的知識範圍太廣了,所以我絕對不敢說我在尼泊爾學了六年就已經畫得很好了,絕對不是。這個文化有幾千年的歷史,這麼久遠的東西,你用六年就可以學得完嗎?我覺得學一千年都是值得的。」

傳統繪畫唐卡方法

從開辦至今,「滿獅」用的都是最傳統的唐卡教法。學生們需先用酥油塗上木板,印上石灰粉後,再用手削的 木筷繪畫,直到練好了才有機會在布上畫。Kim 說這樣做的好處是可以看到分明的線條,有沒有歪斜?有沒 有手震?一清二楚。

佛心隨行

對於佛教,Kim 算是從小被家人影響,雖然耳濡目染,但真正對佛教產生興趣是在她16 歲那年。「當時我跟媽媽去了一個很小的道場,在那裏見到了導安老法師。我見到他以後,並不是傷心,卻自然地就開始流眼淚。我媽媽看到以後很吃驚,問我怎麼了?我說我也不知道,只是遠遠地看到師父就哭了。神奇的是,師父見到我以後也開始流眼淚。從那次之後,我第一次對佛教有了信心。 我想信心其實就是一種信賴感,是一種緣分吧。」

作為引領 Kim 入門佛教的第一位老師,導安法師教給了她許多實修的東西。「例如成為真正的佛教徒應該要有什麼態度,要有什麼規矩,什麼戒律等,法師都一一教給我。」Kim 說。而另外兩位影響她最深的,則是她的上師創古寧波車以及根本上師大寶法王噶瑪巴。「三位師父分別從身、口、意三方面影響我,導安法師是在口,在教法上,而創古寧波車是在身的教法上,他的言行、慈悲、忍辱,從他表現出來的所有行動上,你可以學到你應該要怎麼做。而我的根本上師則是在意上面對我的影響很大;意的影響,就是當我們禪定的時候我們心的依靠,我們內在的修行。大寶法王深入地指點出我們佛教徒應該有的觀念和證法,也就是內心真正的想法。」

去年 Kim 許下梵行居士戒,發誓終生不婚不戀,願把未來的人生都獻給唐卡與佛教事業。「創古寧波車幫我受了這個戒律,簡單來說,就是不可以結婚,不可以談戀愛,其他的五戒也自然要守。我會不斷地自我反省,意識到自己的錯誤,自私心起的時候也會意識到,從而轉化它。」Kim 說,其實自己就是像比丘尼一樣修行,只不過仍是貪靚,不捨得剃掉一頭長髮。「我覺得帶髮還是方便些吧,別人來這裏學習也比較能接受。為什麼會有這個決定,有幾個原因。一個是我想告訴別人密宗不論哪個派別也好,都是戒律森嚴的。再一個就是讓別人有信心,因為很多人覺得唐卡不是一般人可以學到 的,一定要出家人才可以。但我以一個普通人的樣子都可以學到,為什麼你們不行呢? 」

談起 Kim 最初為何決定受戒,畢竟是這麼漂亮的女生,難免猜測莫非是在生活中受過重挫才做此決定?對此,Kim 搖頭直笑說:「的確有很多人以為我是受傷之後變施主,但真的不是這樣。這個想法其實早就有了,因為我覺得世間無常,戀愛也是個心煩的事情,會妨礙我修行。受了這個戒之後我感覺很舒服,因為沒受之前我始終會覺得我是女性,會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也會對財物和舒適的生活有依戀。但受戒之後起碼我會有一個雄厚的 backup,無論遇到什麼都好,始終有一個佛教的戒律在保護我的心,我覺得這樣很好。」

 

唐卡,是一種修行

從尼泊爾回來後,在親友的鼓勵下,Kim 開辦了「滿獅」唐卡工作室,開始在香港推廣這門小眾藝術。在她看來,教唐卡並不只是畫畫這麼簡單,而是相伴相隨的佛法教導。「創古寧波車對我說,教唐卡就像在傳授佛法,所以一定不可以收高的價錢。於是我就開始試試看。」 她收學生也有要求,必須是佛教徒,也必須接受她的親自面試。非佛教徒但對唐卡很有興 趣可以來學嗎?她答得很堅決:「不可以。因為你沒有一個尊重心給唐卡,即使畫得再漂亮都是沒意思的。打個比方,如果一個男人和你戀愛了十幾年,他對你說我真的很愛你,但我覺得不需要結婚,不過是一張紙嘛。你有什麼感覺? 承諾和誠意,我覺得是很重要的。」

「我整天和來面試的人說,不要以為唐卡是很漂亮,彩色的一大幅,我們這裏用的就是一塊板,用樹枝畫。其實學唐卡是很慘的,你不能說自己是一個藝術家,因為藝術家是可以自由創作的,將自己的感情自由地表現出來。而唐卡是相反 的。所以學唐卡就要有心理準備,不要理會外面的人怎麼去看你。」

 

活好當下,放手明天

在唐卡中,畫佛像是很講究的,偏離半釐米都不行,唐卡對佛像的高度、寬度等都有明確的標準,如果偏差畫錯了,業力是很大的。通常一幅大的唐卡需要兩至三 年才能完成,過程中,Kim 便把自己對佛祖的敬重、對善的嚮往,用心帶筆,一點一滴地描繪出來。「畫唐卡需要打醒十二分精神,不能瞌睡,不能有雜念,最主要是不能有害人的心,否則就算最後畫出來有多漂亮,給人的感覺都是很差的。每當畫的時候,我其實是在和眾生聊天,我覺得唐卡是一個媒介,將一些看不見的法轉化為化身給我們眾生,是很重要的東西。所以不是我和佛陀在溝通,而是我怎樣可以呈現佛陀的想法給眾生看,從而能夠幫到他們,讓他們可以升起一顆歡喜心。」

她說唐卡就像刷牙和吃飯一樣,是每天都要做的事,已成為日常生活的所有。「我從沒去想過唐卡在我心裏的位置是什麼,因為我覺得唐卡和我的生命是聯繫在一起的,從沒分開過。」至於未來,Kim 坦言並沒有什麼打算和目標,「我想就是活好當下吧。當下也不是說你現在 happy 就好,而是說你不要去想太多以前和將來的事。我不敢有什麼大計劃,只希望我能做好今天的事,不去傷害別人,對我來說這就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