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區醫院裏的復健中心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病人多的時候,滿滿一百人在接受治療。在這裏各種機器把骨頭痛、肌腱痛的人收集在一起,他們身上纏着多條線路,做電療、短波治療、超音波治療,還有人被機器綑綁仰臥着拉腰,有的僵坐着吊脖子。幾個復健師穿花蝴蝶一樣忙着綁人、電人。病患彼此是陌生人,卻要把自己不雅的形象讓人盡覽,個個臉上一副逆來順受的表情。
智純患了肌腱炎,由右腿痛到上面的股部,都因為她個子太矮。她由三十歲起開了二十多年的車,都要伸長腳尖才能踏油門、踩煞車,所以拉傷了肌腱。治療之前走幾步路都痛,現在治療了一個月,病情明顯改善。
這晚她坐在椅子上做電療,一位男復健師把四片單面黏貼的電擊片給她,每片一張名片大小。智純很熟練地把兩片貼在右股痛的地方,兩片貼大腿右側。你說怎麼可以讓男復健師來安裝電鈕扣到女患者的臀部呢?智純第一次來復健中心就引起一些不便,她穿一條過膝的長裙,那位男復健師上下打量她,叫正在忙着的女復健師幫她,女復健師忙完帶她到一張臥榻,榻窄得像擔架,她叫智純伏躺,拉布帳遮住整個榻,再拉起她的裙子到腰部,露出大腿和迷你內褲,替她在股部和大腿貼電擊片。之後智純學乖了,她穿過膝的寬大裙褲來,可以把褲筒拉到股部,只露出狹長的一片肌膚,一安裝好電鈕扣就放下褲筒,即使是男護理師做也不尷尬。
智純坐在靠背木椅上做電療,這療程十五分鐘。她坐下不到一分鐘,女復健師帶一位男患者來到她旁邊的臥榻。男患者異常高大,他面朝下躺着,幾乎把七英呎長的臥榻整個覆蓋,他穿着白T恤、深藍短褲。他貼電擊片的部位也夠尷尬,是背後臀部和大腿交接之處,但是因為只要拉起短褲管就能貼,很方便,所以沒有拉布幔。
他們兩人共用一部電療機器。那個男人把枕在臥榻上的臉轉到智純這邊,坐着的她以45度俯角注視他,兩張臉距離只有三十公分。她注視他的臉不到一秒鐘,他的目光掃過來,智純不好意思地移開視線。他的頭髮花白,高鼻深目,雖然額頭有四道橫紋,嘴角下垂,但可以想見以前一定很英俊,在他嘴角右下方接近下巴處有一顆紅豆大小的黑痣,智純覺得好像有一個認得的人,在這個部位也有黑痣,但想不起來是誰。
她眼角捎到他寬闊的肩膀,心中忽然浮現一個畫面,在黑暗、潮濕的山洞裏,她曲捲在地上,一個人把她抱起來,一個高大的男人,她額上的冷汗貼在他肩部汗淋淋的襯衫上,出了山洞在他懷裏的她抬起頭,望見他右下頷有一顆大黑痣。她想起來了,二十三歲的她考上了中山大學的研究所,為了熟悉環境,在開學前五天由澎湖飛來高雄,入住女生宿舍,第二天早上去系上見了導師王教授。那晚要洗頭髮時,發現忘了買潤髮乳,就走下山坡,穿過黑暗中的紅磚校園,去校外的超市。
智純進入通向校外的山洞隧道,感覺好像進入幽冥世界,壁上微弱的燈光把黑暗渲染成一團團聚集的烏雲。前後一個人也沒有,隧道盡頭只有一個閃螢光的小洞,不像白天隧道口像一隻白亮的燈泡。走到隧道中段,她忽然肚子劇痛,痛到只好蹲下來捂住肚子,還是痛,只好曲捲躺在地上,痛到大叫「啊!」只聽見回音,沒有人來。
感覺上痛了很久,聽見有人說:「你哪個部位痛?」在微弱的燈光中看見一個高大的男人蹲在前面,她指腹部右下方,他摸摸她發燙的額頭說,「可能是盲腸炎。」他輕而易舉地把她抱起來,走出隧道,叫了輛計程車送她到最近的一家大醫院。記得在車上他問家長的電話,她說有,但是父母在澎湖。他問她是不是中山的學生,導師是誰?她呻吟着說是經濟系的王教授,但導師的電話沒帶在身上。要知道一九八零年代末還沒有手機,知道電話號碼也無從聯絡。
到了急診室,那男人幫智純掛了號。值班醫師診斷她患了急性盲腸炎,需要住院,需要監護人來簽手術同意書。那男人借用護理站的電話,智純聽見他說:「你手頭有沒有你們大學的教職員通訊錄?查查外文研究所王教授家裏的電話。」然後他跟王教授通了電話。他走過來跟躺在擔架床上的智純說:「你的導師二十分鐘後會到,我有事先走了。」他開朗地笑着,拍拍她的肩。她仍痛得六神無主,只向他點點頭。
她念研究所期間,用盡辦法找這位恩人,唯一的線索是他是大學某位老師的朋友,茫茫人海無處覓。沒想到三十年後會在復健中心遇到這位可能是他的人,但是她又不知道如何開口。猶疑了幾分鐘,她想,如果現在不開口,可能就一輩子錯過了。
她說:「這位先生⋯⋯不知道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橫放的那張臉上全是問號。他看見一個瘦小的婦人,四、五十歲,頭髮和服飾很修整,她趕忙說:「三十年前,在中山大學的隧道裏,我得了盲腸炎倒在地上,有位好心人送我去醫院,是不是你?」
他一臉迷惑,忽然恍然大悟:「是,有這回事,你就是那個我送去醫院的小女孩嗎?」
這時兩人都做完了療程,男人坐在臥榻上。智純內心有如石頭落地的輕快,她說:「我一直在找你,要向你這位恩人說謝謝。」
男人笑着說:「不客氣。」那笑容像三十年前臨別的笑一樣豁達,人有些特質是時間改變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