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戀生,厭惡死,是每個人最普遍的心態。
然而香港偏偏有一位醫生,有一家機構,誓要「向死而生」。
輕輕地翻開「毋忘愛」的宣傳手冊,
開篇的一段話發人深省:
「生命無常,沒有人能預計自己的生命長短,但我們有能力減少自己人生的遺憾。」
與死亡的第一次「親密接觸」
范寧是外科醫生,是「醫護行者」主席,是「無國界醫生」前主席。但在九龍灣這個布置溫馨的兩層空間裏,他是「毋忘愛」主席,也是這家機構的創辦者。
雖說是初次見面,范寧的「baby face」和絡腮鬍組合,卻給人一種親切感。行醫二十多年,他慨嘆自己早已不是小伙子,但一顆守護生命的心仍在熊熊燃燒。「因為職業關係,我在工作上常常目睹生死。但我從來不認為死亡是一件平常的事,相反每一次都讓人記憶深刻。」
范寧第一次與死神交手,是在他還在當醫院實習醫生時。當時一位四十歲男士因心臟驟停被送到急症室。搶救一個多小時後,最後還是回天乏術。他走出急症室,死者的太太拖着一個小孩子站在門口,那一刻,被安排通知家屬的范寧,怎麼也開不了口,第一次,「人生無常」和「無能為力」這八個字,深深地印在他的心裏。
「在適當的時候,為適當的人,用適當的方法去做應該做的事。」這是范寧醫生的座右銘。
在死之前其實你可以多做些
「你看我們的 Logo,那三個圓其實代表了循環不息的生命。」范寧指着名片上「毋忘愛」的標誌說,嘴角彎出一道好看的弧。創立「毋忘愛」,最初其實是從思考人如何好死,怎樣可以提升香港的死亡質素開始的。
「現代人普遍長壽,可死亡並不是兩腳一伸就走了,過程中會有很多反覆,不論是身體上還是關係上。成立『毋忘愛』,是希望提醒大家,無論處於生命的哪一個時刻,都要有正確的生命態度。」范寧說。
在香港這樣高壓的社會環境中,討論死亡的平台不多,香港的殯儀業也很狹窄,而范寧所想的卻很遼闊。「對大部分香港人來說,退休是生命變化的一條重要分水嶺。很多人做了完整的旅行、投資、移民計劃,唯獨沒有做過身後事的計劃。人生下半場,我們的角色很可能就轉變為家中的照顧者。預備死亡,不單單只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家人着想。身邊人知道你的想法,當死亡發生後就會容易處理很多。就像一家人去餐廳吃飯,彼此要翻開餐牌,商量一下吃什麼。總不能胡亂點一通,最後大家都不開心。」
連接「毋忘愛」辦公室上下層的樓梯轉角位,也是環保棺木的展示欄。棺木由澳洲公司設計,統一使用循環再造紙製成,最高可達五百五十磅承重。棺蓋圖案有多種選擇,其中以白百合最受歡迎,其次是梅花,另外還有梵高的作品和中國山水畫。
圖中的骨灰盅為德國製造,均由木質素構成。原意是給家屬放在家裏紀念,倘若一段時間後釋懷了,便可埋入泥土中,材料遇泥後三到四年就會分解,最後整個骨灰盅會與大地融為一體,回歸自然。
打破殯儀高牆推行「在家離世」
在范寧看來,喪禮除了是家屬表達哀思的重要場合,同時也是一個契機,去重整家人間的關係。喪禮並不應是「倒模」般批量製作,而是應根據每位逝者生前的想法、喜好,以及家人的期望,而無可複製。「我們推行環保喪禮,但其定義不僅僅是環保棺木,而是對喪禮整體的思考。很多客人一上來就說要燒二十三件,但客人本身卻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只覺得要跟傳統。倘若重新回顧離世者的一生,看見對方的需求和喜好,家屬又可以參與籌備,這反而是我們想看到的。」范寧說。
近二十年間,香港絕大部分人都是在醫院離世。身為醫生,范寧看到香港善終服務的不足與缺陷,遂決定推出「在家離世」服務,希望改善病患的死亡質素。「這項服務的初衷,是希望病人最後階段能夠舒服地走,不要承受太大痛苦。『毋忘愛』的角色,是幫助病人及其家屬共度最後時刻,讓病人不感到孤獨。」范寧說。
從 2018 年起,「毋忘愛」累計參與了約二十個「在家離世」個案。申請者或自行申請,或經機構轉介,但必須在接受家訪及評估後,才能最終決定病患是否適合進行在家離世。「我們需要向家屬了解基本情況,包括家庭環境,有多少名照顧者,病患自身的想法等等。再來就是與全部家庭成員溝通,是否每一位都同意在家死亡?因為家人很大可能會目睹整個死亡過程,並非每個人都能夠承受。」
失去手指讓我看見擁有
訪問間隙,我留意到范寧的左手少了兩隻手指。原來,那是他 2008 年去尼泊爾攀登卓奧友山(海拔 8,188 米)時,因凍傷而被切除的。「你問我有什麼感覺?我覺得很幸運啊。當時在山上已經發現不對勁,心想,很幸運是左手不是右手,不會影響我的工作。」范寧笑起來很有童真,他從來都是個利落率真的人。
他愛樹,會跑去考樹藝技術員;他愛山,會希望自己死後,能舉辦一個遠足團葬禮,讓生者放下哀傷,寄情山水,達到生死兩相安。常常和別人談死,那你自己害怕死嗎?范寧笑着點點頭,回答說:「最近我看了一本寫黑澤明的書,他是個很反對寫自傳的人。所以看完我也在思考,寫遺書、寫絕筆信,都只是想對家人表達情感,那為什麼活着的時候不說出來呢?」
「生命的軌跡不是直線,而是彎曲且多方面的。過程中有許多支點會產生漣漪,你走過的路或許會影響其他人,而且有它們的輻射面在。這些輻射範圍去到多遠、多廣、影響到多少人?這就是你人生的功力。」
喪禮也可以「私人訂製」
May 成為「毋忘愛」的生命頌禮司已有六個年頭,在從事這份職業前,她曾是專業會計師,因幫「毋忘愛」「睇數」而了解殯葬業,進而有機會深入了解這家機構。「六年前剛好碰上他們重組架構,而我又對喪葬業感興趣,於是一拍即合。」
轉換行業在許多人眼中是件大事,但到 May 這裏卻變得輕描淡寫。「可能因為我是基督徒,從小到大在教會也出席過不少安息禮,所以不會對殯儀有恐懼。父母知道我轉工後也沒有反對,反而很尊重我的選擇。」May 說。其實「生命頌禮」,顧名思義,即指一個生命頌揚的典禮。生命頌禮司的工作,就是為逝者及家屬準備一個專屬於他們的告別式,頌揚逝者生前的價值。頌禮司會陪伴家屬領遺體、選棺木、策劃及布置喪禮等。除了要履行傳統殯儀策劃師的職責,還要陪伴家屬走過低潮,盡可能地提供服務支援及情感支援。
香港人忌諱談論死亡,更遑論主動了解這份特殊職業。「其實生命頌禮司最初從澳洲傳至美國,已有相當長的歷史。」May 邊解釋邊拿出一紙英文證書,那是她不久前完成的美國頌禮司培訓課程。其中一部分強調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喪禮也不應該是一式一樣,而應根據逝者的意願去特別定制,這讓 May 深深認同。「人的一生有很多不同的階段,不論處在哪個階段,都值得我們去肯定和讚頌。」她認真地說。
這個花園麻雀造型的花禮,是 May根據逝者生前的經歷創作的。逝者是一位很愛打麻雀的婆婆,她不僅在麻雀檯上認識了一生的伴侶(婆婆的丈夫),晚年入住老人院後,也常常和院友打麻雀,每日都過得很開心。
生命頌禮司 May 表示,喪禮不一定只是宗教儀式主導,而是可加入與逝者有關,不一樣的紀念方式。
「毋忘愛」的辦公室布置得相當雅緻,空間採用了大量木製家具,給人溫暖的感覺。
這顆漂亮的水晶球其實是供亡者家屬選擇的悼念品。家屬可將逝者骨灰放入其中,置於家中緬懷。
生死教育,如何為死亡做準備?
「對我來講,生死教育就是教會孩子如何面對失去。現代人習慣了手機或電腦遇到問題,關機再開機就行了。但對於一個生命體來說,並不是這麼簡單。我們希望孩子明白,很多東西沒有了就是沒有了,無法重來。生命教育的第二個重點,是尊重當事人的意願。我們是否有認真聆聽當事人的需求?有沒有站在他的立場去思考?預早計劃好與死亡相關的事宜,其實也是對家人的一種愛的表達。我對兒子的教育,也是希望他不怕在日常生活中談論死亡。有親戚過世也會照直講,藉由失去,讓他學懂珍惜與尊重。」范寧醫生說。
「毋忘愛」機構簡介
「毋忘愛」致力營造優雅莊嚴的喪禮,融入個性化和追思元素,反映逝者個性、肯定其一生,並讓親友表達思念和感激,令愛延續。「毋忘愛」通過教育、倡議及實踐,讓大眾思考生命的意義。提倡自主管理臨終計劃,包括預設臨終醫療、照顧、喪禮及相關指示,日後就算不省人事,家人和醫生都了解其意願,讓臨終者保留尊嚴,渡過人生最後一段路。
電話:34884933
Facebook:毋忘愛
網址:www.forgettheenot.org.hk
電郵:[email protected]
與父母親談談死
「毋忘愛」的辦公室不算大,下層布置得簡約舒適,主要用來接待訪客;二樓則是頌禮司、設計師和總幹事的辦公區。牆上擺放着各類殯儀禮器,有花束、簽名簿、吉儀和各種紙紥小物,卻一點也不讓人感覺害怕,反而倍感溫馨。
在這個流動着人情冷暖的空間裏,他們每天都在參與別人的生老病死,同時也修煉着自己的內心。「我不會讓自己的內心太沉重,反而感恩這份工作,讓我可以和父母『談死』。雖然爸爸的態度還是很保守,但媽媽卻很接受。有時在家也會和她討論,未來想用什麼顏色的花去布置喪禮?大家會聊很多。而一旦父母的朋友離世,對方家屬也會找我處理,讓我有機會幫到身邊的人。」May 說。
獨一無二的告別禮
走過六個年頭,經過 May 的手操辦的喪禮超過三百個。雖然每一個喪禮都是獨一無二的,但當中有一些令她至今仍記憶深刻。「曾經做過一位媽媽的喪禮,這位媽媽以前是小販,一個人帶大七個孩子,每天早上她都習慣要煲湯給孩子們喝。媽媽去世後,七個小孩組裝了一輛一比一大小的模型小販車放在靈堂。還親手煲了老火湯,在現場派給前來悼念的親友喝,非常有心思。」May 說。
在她眼中,喪禮不僅是梳理及回顧亡者一生的典禮,也是一個很好的契機,讓生者重整家庭關係,調整自己的情緒。「若亡者家屬能在過程中主動參與,其實會更容易釋懷。」她說。
一個懂事的兒子
在同事們眼中,May 是一個眼淺的人。雖然親切的外表下總是透露着專業和冷靜,但在處理每一個喪禮時,總是全身全心投入其中。「小宇是我們之前的一位客人。那時他剛踏入社會不久,母親是長期病患,因受不了病痛折磨而選擇了輕生。那天他下班回家,正準備喊媽媽吃飯,誰知卻發現媽媽走了,給他很大打擊。」
懂事的小宇為了照顧父親的情緒,特意去住了幾天酒店。「他知道如果自己在家,爸爸可能沒辦法抒發情緒。他希望給爸爸一個私人空間,可以盡情緬懷媽媽。」說話時,May 的眼眶微微泛紅。
因為和小宇住在同一個小區,May 便主動向小宇了解,希望給母親辦一個怎樣的喪禮?同時也作為聆聽者,分擔他的悲傷和煩惱。在那場告別禮上,小宇平靜地送走了媽媽,而 May 也沒有刻意壓抑情緒,任由眼淚流下。不久後,小宇便成為了「毋忘愛」的義工。
同事的喪禮文件夾
老一輩口中總有萬七樣關於喪葬的注意事項,其中一項大家一定聽過:去完殯儀館和墓園,一定要在商場轉轉,或跨火盆才回家,以免沾染陰氣邪氣。
「我們沒有這些規矩,什麼都可以帶回家。有時進出墳場工作,結束後會去同一個墳場裏,以前接觸過的逝者墳前上一炷香,擦拭一下他們的墓碑,跟他們打個招呼。」May 笑着說。策劃過這麼多有意思的告別禮,有想過自己的要怎麼布置嗎?「我沒有結婚,所以到時候應該也比較簡單,就是找牧師做一個小小的安息禮,把骨灰撒在花園吧(笑)。」
「我們同事間也會討論彼此的喪禮想怎麼搞,因此用每個人的名字建了一個文件夾。大家把想法寫進去,到時萬一有事發生,同事就可以打開,然後按照對方的想法去辦事。」如此豁達開朗的態度,讓人深感佩服。
訪問尾聲,我問 May 未來有何計劃?她歪過頭想了一會兒,笑容十分可愛。「活在當下,珍惜每一天。生命真的很無常,死亡也從不分年齡、性別、時間、階層。所以不要想得太遠,有什麼想說、想做的,馬上去行動吧!」
「毋忘愛」的頌禮司會精心布置靈堂、靈寢室和接待處,以營造高雅、莊嚴的氣氛,並融入個性化布置,為先人送上一份愛和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