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寶碩 點一瓣心香

范夏娃
Tim Liu 、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特此鳴謝。

兩年前的温暖素宴上,第一次聽譚寶碩老師的簫。

如傾似訴的簫聲一起,偌大的會場,幾乎瞬間安靜下來。

略帶蒼茫的淒美音色,留在腦海中的,是人人側耳傾聽的畫面 ……

兩年後,有幸到老師的家中採訪。

品着泡好的青草茶,從藝術到文化一路暢談,結束時卻發現,錄音筆竟早已罷工。

硬着頭皮再度登門,老師笑眯眯地拉着小狗開門迎接,無絲毫介懷。

又再一杯清茶,從音樂到人生娓娓道來,越發地感覺到,老師是如此純善的一個人。

每每抬頭憶述時,眼睛裏的那股清澈,彷彿能映出一片天地。

心像一卷綢緞,染上瑰麗的色彩,滿是感動。

藝術的高度,應是一種無須聲張的厚實,高聳卻不陡峭;

而人生路上的開闊,需要的,是心中無垠。

 

結緣温暖人間

如果你是我們的讀者,相信一定不會對譚寶碩感到陌生。作為《 温暖人間 》的老朋友,譚寶碩從 1997 年《 星島日報 》的副刊時代起,便已在《 温暖人間 》開始了專欄連載。從短文、書畫、再到攝影,詩歌,十幾年來從未間斷。 

問起與《 温暖人間 》結緣的往日趣事,譚寶碩直說,其實自己很不擅長寫作,當年五百多字的小短文,一度還成為不小的負擔。「我畢竟不是專業作家,不能很有效率地交稿,所以難為了當時的編輯經常要追我稿。」譚寶碩笑稱,只因每次寫作,最難過的都是自己那關,無論如何都要先感動自己才會放心交出去。「我不是高產的作者,但我每次寫作都很認真,很用心地寫。我交出去的文章,自己在看時可能會流淚、感動,這樣我才會交出去。靈感很多時候只是一瞬間,就是那麼一 下,我才能有感覺去寫。所以寫作對我來說真的不太擅長,後來改成了攝影加上小短句,實在讓我減輕了很多負擔。」

翻看每一期的《 温暖人間 》,封面那個色彩多變的標誌「人」字,其實是譚寶碩的墨寶,筆觸溫厚有力,一如他的為人,溫和謙遜,讓人如沐春風。

 

音樂養心

譚寶碩最被人廣為熟知的身份,是著名的洞簫演奏家。發行過數張個人簫曲專輯,參加過無數場大小演出,近年遊走兩岸三地講學,更常受邀舉辦各類不同形式的音樂會 ……音樂,已經是他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譚寶碩說,以音樂養心。 聽過他音樂的人,自是深有體會,與其說是一場演奏,倒不如說更像聽他在講述某個故事,有時是寒山深處的一次雨中漫步,有時是偶遇的老人遞過來的一朵小花,又或許,是遠山那處朦朦朧朧的身影,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音樂本身是在人的精神裏昇華出來的藝術,音樂和人生體驗以及人的情感有關。當你不再着意它的技術,而是用它來體驗人生時,它很自然就會變成人生的一部分,生活的一 部分。」正如他所說,音樂是人生的濃縮,我們之所以感動,也許是因為人生的章節在旋律中變得動人,往昔的體悟在音符的跳躍中與演奏者達到了共融。

十三歲時,譚寶碩學起了竹笛,笛聲輕快嘹亮,正符合少年的意氣風發。三十多歲時,社會經歷漸漸豐富,對人生漸入的領悟讓他拿起了簫。「年輕時學笛子是因為它夠響,夠出風頭,所以很直覺地選擇了它。但是當人慢慢成熟了,人生需要很多深度的思考,需要沉靜,需要反思的時候,就開始喜歡洞簫了。」作為中國最古老的樂器之一,簫的音色雖不如笛子悠揚,卻帶着一種悲壯蒼涼,聞之會令人起感觸卻又不會哀傷落淚,人與人的情感,人與自然的關係,便在這種感觸中得到思考。「洞簫音樂,帶着濃厚的蒼涼感,這聲音其實亦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大自然的風吹過樹林,吹過竹子,產生了呼嘯聲,本就具有一種深沉的蒼茫壯美。洞簫的性質,正是這種呼嘯聲。其實就是喚起人對大自然的感受,對大自然的一種崇敬。所以我喜歡它,因為這種聲音觸動我心靈,與自己的性情相近。我是個很樂觀的人,看上去洞簫淒美的音色,和我的性格有很大矛盾,但其實是補充了我所欠缺的部分,因此我非常珍視它。」

「有段時間我也覺得自己很好笑。我畫的畫是很開心的,我演奏的樂曲卻是很深沉淒美。我做的工作是靜態的,但我個人的性格卻相反很好動、很活潑。那時我覺得,怎麼這麼奇怪?很多矛盾的東西似乎都集中在我身上。後來對人生理解深刻了,才知道,人生本身就包含了喜怒哀樂,只不過是我在不同的範疇將它們表達出來而已。你聽淒美的音樂,其實裏面亦包含了喜悅的成分,因為將人生的逆境和苦痛,昇華成為藝術,這個創作過程,就是化解的過程,如果當中缺少了人生的喜悅和體驗,是創作不出來的,作為聆聽者也是如此。」譚寶碩的一番話解開了心中已久的疑問,真正的藝術,正是需要一顆完整的心去昇華。回看唐詩宋詞,乍看下使人傷感,但倘若細細品味,會發現那實際上是人生哀傷的昇華。亦如感動時流的淚,悲傷的表面下其實是一種心的洗滌。「喜悅,與平時的開心嘻笑是不一樣的,那是來自內心的一種寧靜。沒有了困擾,心解意開,那才是真正的喜悅。」譚寶碩如是說。

 

用簡單的心看世界

都說藝術是觸類旁通,在譚寶碩身上,這句話無疑得到了最好的印證。他早年師從余蔚及秦咢生學習中國書畫,畫是溫婉靈動,字是穆若清風,九十年代開啟了攝影生涯,在他的作品裏,也盡是溫淳的人情和對自然的熱愛。翻看時,令人彷彿和照片裏的人物有了交流,一點一滴,像是能讀懂他們眼 睛裏的故事。「我覺得攝影最重要的,是從心出發。拍攝的時候要帶着尊重和善意去拍,這種善意不一定要說出來,但一定要有,因為你的態度對方是感受得到的。而很有趣的是,當你帶着善意的心去拍攝時,對方也會以善意來回應你。這樣經常懷着友善的心,你會發現有一股越來越大的正能量和包容力不斷地回向你。」著名的風景攝影師 Ansel Adams 曾經說過,要帶着祈禱的心按下快門。攝影,其實是攝者與被攝者間的一種溝通,當相機已超越技術時,它便成為橋樑。「我視相機為我身體的一部分,而不是一種可以炫耀的東西,不是一種工具。我通過它和世界接觸,和人接觸,那很自然地,它就不會成為一種障礙。」

無論是畫畫還是攝影,譚寶碩的做法都是化繁為簡。他不會想得太多,只要心被觸動,便會用最簡單的形式記錄下來。「我只拍感動了我內心的那一刻,不會將重點放在表現技術上。我覺得關鍵還是要學會感受你身邊的事物,學會在細微之處獲得啟悟。」說着他笑起來,眼角的皺紋微微上揚,「我喜歡簡單,因此我的藝術是很簡單的,我的生活很簡樸,我的 社交圈子也很單純。我受不起複雜的東西,我的思維方式是,可以簡單的都簡單。我在藝術上的做法也是如此,比如說我畫畫,可以不畫這筆就不畫這筆,可以不上這個顏色就不上這個顏色。我只看重裏面最動人、最感動自己的東西,其他 的全部都是次要的。」問他這是性格所致嗎?他卻回答,其實是學佛得來的體會。「這是從學佛中得到的感悟。一即一切,一切即一。這樣就已經很好了,因為你的人生不可能顧及一切。所以我在畫畫,在音樂上都是這樣,立足點就是感動,而其他的東西都不必牽掛那麼多。」

 

佛教不離人心

如今,譚寶碩已皈依二十六載,問起皈依的緣由,他娓娓道來「我記得那段時間我工作很忙,到處跑,去不同的地方演出,精神和身體健康都很為重要。最初我去學氣功。我這個人很喜歡尋根溯源,研究了很多氣功的來龍去脈後發現,其實很多功法的來源都是來自佛教的理念和修法。所以我就想,既然要學,為什麼不去學最正統的佛學呢?於是就這樣入了門。」「學着學着我發現,佛學解答了我很多人生的問題,比如我身為音樂人,在音樂生涯中,如果只是隨波逐流,把人生的內容放在追求技術的提升,不斷把自己困在技術層面,甚至是名利層面的追求之上,那就迷失藝術工作的意義了。 我在學佛中找到了答案,原來當你視藝術是一項技藝時,它就是世間的謀生技藝而已。你視之為修行,它就是很好的修行法門。用心去演奏,而不是追求純粹的技巧,你內在的東西,心裏的感悟是可以傳達給聽眾的。通過演奏、書畫、攝影,可以感染你身邊的人,讓他們也感受到生命的喜悅。我覺得這才是音樂書畫攝影的最大意義,傳遞愛和快樂的正能量,感染別人也好,修煉自己也好,這才是我的努力方向。」

佛教二千五百年,歷經了無數的繁華與荒蕪,至今沒有離開過人間。譚寶碩說,佛教不離人心,最重要的,修行令我們瞭解自己的心,瞭解人生。「佛教對我的影響很深遠,因為我畢生都搞藝術,而藝術是觸及心靈的東西,往往藝術本身有藝術的層次要鑽研,又涉及很多名利。學佛提醒了我,如何真正去認識藝術,讓我可以很清晰地去審視自己所擁有的,所面對的和追求的。佛教所說都是我們人生中的問題。自度,度他,是佛教的精神,也是藝術的精神。利益眾生,要修行,也要修心。」

 

藝術之於我心

活在香港,也許譚寶碩是另類的。都市人浮躁的生活和超速的步調從未在他身上出現,他就像個不小心穿越時空來到現代的古代人,任行人如何匆匆,他都處變不驚。問他究竟花了何種力氣去堅持?他卻搖搖頭,笑了。「其實很多東西是不需要堅持的,而是你要去體會它其中的妙處。如果你覺得它真的是好,可以幫到你,使你開心的,你自然就會持續做下去。 需要堅持才能做的東西,那是人生的痛苦,而你要將它變成樂趣。」他的畫大多簡單清澈,問他是否需要在創作的誇張和適當之間做出平衡?他直言「藝術作品的手法常見要誇張,是因為藝術家想要擴大他的創作訊息。藝術,其實最重要的還是心,強烈也好,平靜也好,只要你能把你心裏的東西,想說的話,明確地表達出來,讓觀眾感受到你的內心,那就可以了,這就是好的藝術作品。」

一如欣賞一件藝術作品,觀眾需要的只是直覺反應,感動與否都與藝術理論無關,無須附和別人去喜歡什麼,最重要的,是感受到自己的心。「如果你不喜歡眼前的作品,那麼你便不需要去考慮它為什麼會標價這麼貴?為什麼會有人讚美等等的這 些問題。你不喜歡它,那麼它對你來說就是廢物。至於它們最終結果會如何,那是它們的事了。我們要學會照顧自己的心,瞭解自己的心,這樣便不會隨波逐流。當然你必須要不斷地增長自己的品味、見識,不斷地使自己成長,這樣會使自己更加敏銳和準確。懂與不懂其實沒有多大關係,因為欣賞藝術是不需要『懂』的。藝術是感覺先行,是直覺。藝術品的價值在於將訊息直接傳達給欣賞者,別人感受到了,便有所得益。但若別人感受不到,你怎麼解釋也是沒用的。」他頓了頓,說:「所以,要欣賞藝術並不需要去改變自己。」

童年時期,譚寶碩(中)的母親帶着他們三兄弟在廣州生活,日子雖然清貧,倒也充滿快樂。

譚寶碩的全家福,光是看着已能感受到幸福。 小狗MJ 是女兒當年帶回家養的如今已成為這個家的重要一員。

 

傳承經典,建立品位

看譚寶碩畫的古代人物,綰髻高聳,憨態可掬,筆墨間透着對中國文化的極大熱愛。環看他的家,都是木製的中式傢具,茶盤杯碗。幾盆蘭花小草點綴窗臺,一片愜意景象。「中國文化是非常寶貴的財富,它的歷史、詩詞、繪畫、曲藝、飲食等等,都是很博大精深的。很多人認為中國文化現在不受重視,擔心我們珍貴的文化遺產會不會在未來全部流失掉?其實我覺得文化就是一個民族代代累積下來的好東西,只要這個民族存在一天,這種文化就不會消亡。其實我們不需要考慮去堅持或是推動什麼,也不需要去憂慮文化會否消失,因為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會有興衰起跌。當人們感受到中國文化能幫助到自己時,自然就會重視和珍惜。」「其實我一直只是在這麼做而已,中國文化滋潤了我的精神世界,豐盛了我的人生。用一份珍惜的心,一 路走一路欣賞沿途風光就可以了。不需要去慨嘆別人放棄了什麼。每個社會都有不同的形態,一個社會現象,其實是共業,每個人都在推動這個社會的走向,所以這個社會呈現的每種潮流其實是每個人都有份影響到的。只不過你是在提供哪一個方向的力而已。所以還是那句話,做好自己,這個社會就會變好。」誠如譚寶碩所說,做好自己,本身已是對文化的一種貢獻,後世記 得與否,承認與否,歷史會幫我們做最公平的判斷。

交談間,譚寶碩一再地提到經典文化,他重視新潮與經典,認為既不能夠排斥新潮,也不能切斷對經典的傳承。「我們要學會在一堆新事物裏品評得出哪些是有價值,哪些是沒價值。我們不能夠以新和舊這麼籠統地來分級別。新的東西,因為創作蓬勃,所以精彩與糟粕共存。我們必須善於篩選,因此建立自己的品味和宗旨是很重要的。經典作品畢竟是經過了歲月千挑萬選,是歷史沉澱下來的好東西,多接觸傳統和經典藝術,能幫助我們建立品味,下次當你再面對新事物時便有了鑒別能力。」

藝術需要建立品位,其實人生亦然。華美的別墅裏不一定盡是歡聲笑語,而破舊的小屋內也許是其樂融融。「什麼謂之好的生活,什麼謂之你生活的目標,什麼謂之享受,這全部都需要你去建立自己的價值觀。而這個價值觀,其實就是人生的品位。反覆嘗試和交學費是肯定的,人生其實是一個不斷學習的過程,我們要把握好方向,而不是隨波逐流,人云亦云。」

 

人生,是一個過程

做那麼多採訪,沒有絲毫緊張感的,還是第一次。面對譚寶碩,他似乎永遠溫和親切,謙謙君子,讓人開懷解意。即便是憶述當年的事業低潮,他仍眼角含笑。「怎麼說呢,其實事業、生活,甚至身體上都曾有過起伏,但我不會把那段時期視為低潮,反而看作是生命多出來的空閒。那時因為工作少,有很多閒暇時間,我就養金魚、種花,曾經住着三百呎的小房子,但卻養了五十多條大金魚,種了七十多盆花。地上放不下就吊在窗框上,看起來就像一個植物園,從中感悟生活情趣和生命可貴。那些日子我看了很多書,我將低潮,轉變成了學習的最好時機。」與普通人一樣,譚寶碩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太太勤儉持家,兒女獨立懂事,他說家庭讓自己體驗到人生的責任。「人生的喜怒哀樂,在家庭裏都領略到。這裏面濃縮了人生的很多責任,孝順老人、夫妻間的相處、子女的撫養教育 …… 嚐透甘苦之後,慢慢使自己領悟了許多。 」

他與一雙兒女相處,仿如朋友。他視子女為獨立的個體,大小事務, 絕對尊重他們的選擇。「子女本身是一個獨立的生命體,你既要尊重也要教育。我希望他們能有自己的志向,能夠懂事,但我只能將一些有益的東西、有益的書介紹給他們,至於他們看不看,接不接受,就只能讓他們自己去選擇判斷了。很多東西眼前是沒有一個所謂的成效和成績的,其實養育 子女也是人生的一個過程,這個過程還沒結束的時候,都不能論成敗得失,不能下結論。但在這個過程裏面,子女成長,同時自己也在成長。雖然是磨難,但當你走過來以後,它們就成為了一種很好的訓練,是人生的一門課程。」

與智者聊天,當中的收穫與樂趣已不只是愜意二字所能表達的。臨走前,我不忘喝一口杯裏的青草茶,茶香慢慢從鼻端沁入咽喉。品一品,舌尖的微甜彷彿在告訴我,無論你遇見什麼,身在何處,別忘了要為生命留一份甘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