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人打開自己

鍾玲

這是常發生的事,你跟朋友談學佛,想幫助他,但主觀強的你,會忙着發表自己的看法,其實兩人之間沒有真正的溝通,你根本沒有幫到人。因為你沒有減低自我意識,沒有關注朋友的狀況、不瞭解他的需求。朋友沒有被觸及,自然不向你袒露內心深處的煩惱。我們修行學佛最大的障礙之一,就是沉溺在自我意識中而不自知。

我在美國、台、港、澳門學界的五間大學任過專職,覺得令我受益最大的是澳門大學書院院長一職。在那裏我學到如何跟學生溝通,進而瞭解如何與人溝通。書院院長這職務需要第一線在生活上照顧學生。之前的工作,不是傳授學生文學知識,就是做行政主管,處理教師們的事務和人事問題。感謝學術界的最後一份工作,給我機會學習如何瞭解年輕人。

2012 年秋,出任澳大鄭裕彤書院創院院長,第二個月,就發現最需要幫助的,是情緒不穩的學生,他們情緒不穩,通常是因為心理上有過不了的障礙,或源於受過挫折、缺乏自信,或因為家庭問題、內心有創傷。其餘大部分學生,只要我們設計一系列培育正向人格的演講和活動,他們會欣欣向榮地成長為有肩膀的、具正面人生觀的人。我們書院每年住了四百五十位同學,比例上情緒不穩的約佔十分之一。

大學為每一間書院聘四位專職教師:院長、副院長、還有兩位導師。四位都跟同學一起住在書院中,另外我們再培訓二十多個高班生做小老師,一同照顧四百多個院生。在鄭裕彤書院,我們四位教師的共識是:要盡力協助情緒不穩的同學。四人每人輔導六十個低班同學。跟陌生的年輕人一對一談心,對我是一大挑戰。我常用的方式是:盡心全神貫注在這位同學身上,話題是他的父親或母親,因為通常他會打開話匣子。

那天約來院長辦公室的,是個一年級女生,身材很高。我示意她在我旁邊坐下,看見她非常瘦,而且面色憔悴。我關切地問:「身體不舒服嗎?」

她說:「整個暑假都在打工,睡不好,很累。」

我看看她的資料:澳門人,澳門眾坊中學畢業,管理學院市場管理系。問她:「你母親有沒有做飯給你吃?」

她簡短地說:「兩歲時,母親病死了。」

我問:「那父親呢?」

她更簡短地答:「他棄養我。」

我沒有料到情況那麼糟,用手摸摸她肩頭,注視她的眼睛說:「你可不可以把母親過世後的事,告訴我呢?」

因為我的關切,她放鬆了:「母親是內地人,她過世以後,外公由內地來把我接走。我是在內地鄉下長大的,家裏除了外公、外婆,還有兩個舅舅,舅舅都結了婚,所以還有舅母、表弟、表妹。」

我問:「母親過世的時候,你怎麼沒有跟父親呢?」

她冷冷地說:「我出生前他就拋棄母親,跟那女人住在一起。一直到母親病死,他都沒有來探病。對兩歲的我不聞不問,那段時間,幸虧母親的同鄉晴姨收留我。我恨他。」

她氣到不想說話。我柔聲問:「那你怎麼又回澳門呢?」

她說:「外公說念完初中還是回澳門升學,不論高中還是大學,澳門學校好。我回澳門讀高一。哼!回到父親家,後母已經生了三個。父親不供我讀書,後母不留飯給我吃。有時回家晚了,被鎖在門外⋯⋯」她哭出聲來。我用手撫摸她的肩膀,她抽咽着說:「我就搬出來,高中三年,靠打工交學費、養活自己,住只有一張床的小隔間,廁所跟八個女工共用。」

她大哭起來,我趕緊拿紙巾給她拭淚,真是太艱苦了,還好她資質高、夠堅強。我眼眶充滿淚水,說:「現在進了大學,澳門學生可以申請的獎學金很多,政府也有助學金和貸款。這四年好好讀書,好好在書院交朋友。」

我想,大哭一場對她有渲洩、穩定的作用。之後每個月都約她來聊天。

大一放完寒假她來看我,臉上有了笑容,說:「回鄉下外公家過年,很開心,即使家裏窮,這次一大家人團聚,真好!」

我們來個溫暖的擁抱。閒聊到一半,她忽然若有所思,說:「其實後母也可憐,在家裏住那一個月,他們天天吵架,父親外面有人,還不只一個。父親是一個極度自私的人,我已經不願意費力氣恨他了。」

我微笑對她說:「你長大了。」

她在大三、大四的時候,樂天的個性更加茁壯,在書院朋友多、人緣好,功課也讀得不錯,跟大一初來時悲苦的樣子判若兩人。

全神地關切、用心地聆聽,對方才會向你打開自己。當你全神關注在別人身上,意識會擴大到包容對方的心神。就要這般不斷地包容更多人的心識,有一天你的自我意識會自然地減輕到很低,以前在乎的優勝、成就都不那麼重要了。

前排為鄭裕彤書院四位導師,後為由高班生選拔的小老師,攝於書院中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