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早已做了心理準備，但是當電郵裏一個字一個字的呈現在眼前時，還是感覺到這個世界已經和一分鐘前的不一樣了，雖然一切還是平靜的運作着，但是我的世界裏卻少了一個非常珍貴，而且無需太多語言就能交心的好朋友。
我此刻正在美國紐約法鼓山的象岡道場，參與家師帶領的念佛禪七，除了開口念佛和跟家師開會之外，其他時間都是禁語的，本來也禁止與外界接觸，只是我偶然要負責跟台灣祖師禪林聯繫，才能收到這個電郵。我的情緒很平靜，可是卻又有着說不出的難受，我的靜默也有種說不出口的沉重，而我的念佛聲，一聲聲的，包含着對她無盡的祝福。
30年友誼永在
初見羅慧娟的時候，她才中學生而已，因為她哥哥羅偉平是廖安麗的好友，因此我便找她當廣告模特兒，當時羅偉平的花名是阿扁，便一直稱她為扁妹。
扁妹個性隨和又活潑，當時我的父母和弟妹都很喜歡她，我們親如家人，她也把我當作是大哥哥。我參與了她的成長，分享了她許多心事與煩惱。她很愛講話，以前我總說她的話太多，如果可以只說十分之一，一定會更加吸引很多男孩子追求，而她聽了總是笑，還是忍不住想說話，想把她腦海裏對生命的熱情與樂觀，通通和所有人分享。
她很喜歡我替她拍照，三十年來，她的喜怒哀樂都在我的鏡頭前盡情表現。我們對攝影創作有相似的動力和熱情，哪管天已經黑了，或是其實有點疲倦，她常常都會問我：「有沒有靈感？」假如一個靈光一現，我們兩人便匆匆跑回公司影棚，無須準備道具和器材，很隨意的就拍攝起來，很多時實驗成功，讓我拍出許多新的創作。她可算是我攝影生命中，拍攝最多的模特兒。
我閉起眼睛，腦海裏是以前和扁妹拍照的畫面，望向攝相框裏，彷彿一口氣見到她從青澀少女，漸漸變為成熟的少婦，歲月的歷練又讓她的美麗多了智慧，最後在病痛中，她的笑容依然有着少女的甜美。
為她拍最後一輯照片
她在年前得了癌症，我已經在台灣出家了。發電郵通知我時，她問我，還有沒有興趣為她拍最後一輯照片？
我回香港時，就為病中的她拍照。那一天她好高興又好興奮，連化妝師、助理人員，都很訝異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像生病的樣子。她興奮的說：「拍照能治百病！」那一次拍攝的效果很好，一切唯心造，連她都覺得自己的病好像好了大半，因此後來沒多久，我又再找時間為她拍上第二輯。
那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我在禪堂中做了一個深呼吸，在平靜底下扯着的那個不安是什麼？身心在念佛與打坐中，慢慢的變得更細微敏感，慢慢的變得清澈分明，可是那個深處的騷動是什麼？象岡的夏夜清涼如水，遠在天國的她，一定能接收到我的心情，我們以前已經熟到不必說太多話，就能知道對方的心意。
宗教信仰給她力量扁妹信仰基督教，讓她有更多力量走過生命的關卡，其實任何人生命中遇到大的困境，有宗教信仰總比沒有的人容易面對。她表面上是非常樂觀的人，但心底裏卻很缺乏安全感，一次潛水後失去聽覺，和後來患上癌症，正是宗教信仰和教友們的真心關懷，讓她一關又一關的撐過去。
我們信仰雖然不同，卻依然能相談如昔。她曾對朋友說，我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之一，我們一起證實了男女之間真的有純粹的友誼，沒有任何男女私情。多年前我還移民在澳洲時，她也偶然會打越洋電話來訴苦，而我也一直當自己是她的大哥哥，老覺得要在她傾吐苦水時給她建議，或是應該要給她指導。有一次她說：「你不要每次都想要教訓我，只要聽就好啦！」
就像當頭棒喝，原來我是如此的自作聰明！其實無需多餘的建議或是教訓，安靜的傾聽本身就是一種幫助。
她曾說我在事業名利上太被動，說我不論做事或說話的速度都好慢……她的言語，她的故事，那麼多的歡笑和淚水，在這清晨的象岡禪堂中竟像是一個夢，那麼遙遠又那麼分明。有那麼一刻，我以為自己從未與她相識，那只不過是夜裏的一場深刻的夢境；又有那麼一刻，我以為接收到的那封電郵才是夢境，她其實還在地球的那一端，好好的正在新加坡的家中靜養，周圍陪伴的都是愛她的家人和朋友。
學習接受無常
再次深呼吸，我在佛前禮拜，伏在溫厚的木質地板上時，我見到了自己心中的凹凸不平，見到內心深處難以言傳的悲傷與失落。
我終於站在家師面前。
為什麼我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卻還是感到難過？
家師溫和的為我開示，他說：「出家人並不是要斷情，不是要做一個無情的人，內心的平靜不代表沒有感情或情緒。佛陀的父親過世，佛也要特地回去為父親抬棺；幾位弟子比他更早往生，他也會悲傷難過，這份感情絕對是正常的，否則豈不是成了麻木的人？要學習不要陷溺在悲傷的世界中無法自拔，不要更加延伸痛苦，不要因此就覺得整個世界都了無意義。」
對了，我們應該自在的開心或是傷心，但是都不執着在其中，更要從此體會到這個大千世界就是無常。當有常的心遇到無常的現實，就是我們的學習機會，如果不能接受無常，將來怎面對自己的死亡呢？
扁妹在此刻離開了世界，令我見到自己在情感上還是有些執取，還是有些放不下。
精彩的人生她
最後告訴我們的，絕對不是悲傷。在得知自己病情惡化時，她沒有沉溺在絕望中，還以正面的力量親自計劃，盡力用自己的生命教導周圍的親友，這種菩薩行為，相信上帝也會以她為榮！
禪七的作息還是正常繼續着，看似一樣的每一天，其實都蘊藏着無窮的細微變化。今天的天空特別青藍，夏日正中午的風透着鮮草的氣息。扁妹已然活出了那麼精彩的人生，現在回到主的身邊，不用再受人間的苦痛。而我也相信她知道我為她祝福的回向，一直一直都沒有間斷。
生命的寬度比長度重要，羅慧娟切切實實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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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扁妹的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見她是在她的家中，一起為她的書《活在地上》做訪談，帶出朋友之間如何互相用生命影響生命，應該快將出版了。她跟我說最後的一句話，是當我做完訪談離開時，互望了一眼，然後她點點頭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