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心心 慈音婉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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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夏娃
可人,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特此鳴謝。

南管音樂,是台灣土地上最古老的樂種之一,秉承唐大曲遺規,古樸中帶着極簡的風格,以其悠遠繾綣的曲調著稱。寶島之北,有位佳人,從彼岸的泉州踏歌而來,用清麗婉轉的聲音唱出人間百味,撫慰心靈。她是天生歌者,是水畔幽蘭,且讓我們跟隨著名南管大師王心心的腳步,一同傾聽她的愛與失落,她的慈悲喜捨。

 

1969年,父親王加(左下一)與當時只有三歲的王心心(左下二)合影。

 

生於南管世家的小女孩

午後的台北街頭,來往的行人撑着把把明艷的傘模糊在雨中,一派詩意景象。從雙連捷運站出發尋找興城街的路上,經過舊車行老闆和四神湯店員的熱心指路,隱於一片巷陌間的「心心南管樂坊」,終於出現在眼前。

推門拜訪,樂坊不大,在一泡茶的數分鐘裏,已足夠我品味整個空間。簡約古樸的中式布置,大氣典雅的老木屏風,濃郁的檀香味在一呼一吸中提亮了印象。王心心身穿設計新穎的格子唐裝,姍姍來遲。初次見面,果真是氣質婉約的南國佳人,腦後一根素簪挽髮為髻,臉上略施粉黛,一對綠松石耳墜在擺首間搖曳奪目,煞是好看。她似乎天性害羞,言語輕柔,舞台上淡定自若的靈動歌姬,回歸生活,卻是位不善言辭的尋常婦人,少了距離,多了親切。

出生於泉州南管世家的王心心,是家中四子裏的老幺。母親懷胎不足十月便生下她,從此付出雙倍的精力照顧,因此取名「心心」。父親是公務員,卻對南管鑽研頗深,一早便認準了小女兒有天賦,自王心心四歲起,便開始一句句教她唱詞、彈奏。同齡人玩樂的時間,她卻要在家裏拼命練習,七歲時,她已可抱着父親做給她的小琵琶自彈自唱,連調音都無師自通。

很快,扎實的演唱功底和清秀的外貌,讓王心心在家鄉小有名氣。1984年,福建省第一屆藝術專科學校南管班招生,王心心學科成績未達標準,卻在省長特批下入讀。在校期間,為南管唱片《送友人》擔任主唱,隨前輩們受邀前往菲律賓演出。人生第一次搭飛機,王心心滿懷興奮,到了演出現場卻失望地發現:「我們在舞台上演出,下面的人在台下吃飯、抽煙、打麻將。你就發現,哦,原來就算你南管學得再好,也就是這樣子了。這些人注重的是聯絡鄉誼,可對於我,南管是一種理想和追求,它不應該只是一種娛樂,而更應該是藝術。」她說。


王心心簡介
一九六六年出生於福建泉州,是當代華人最重要的南管音樂家之一。師承南管名師莊步聯、吳造、馬香緞等人,精習指、譜大麯及各項樂器,尤以歌唱著名。曾任福建泉州南音樂團專職樂師和漢唐樂府南管古樂團的音樂總監,並於2003年創立心心南管樂坊,致力於南管古樂在當代的傳承與發揚。 曾受邀於法國「亞維農藝術節」、德國「碧娜鮑許國際舞蹈節」、比利時「法蘭德斯藝術節」、荷蘭「東亞之音」、溫哥華「世界音樂節」、舊金山「世界音樂節」、法國及葡萄牙「東方藝術節」、法國巴黎參議院、小艇歌劇院、美國「紐約中華新聞文化中心」等全世界近百場演出。


南國之音曲韻之美

傳統的泉州南音,在台灣被稱作南管,是中國現存歷史最悠久的古音樂之一。兩漢、晉、唐、兩宋等朝代的中原移民,把音樂文化帶入閩南地區,吸收了元曲、弋陽腔的特長,並與閩南民間音樂融合,形成了旋律纏綿、詞曲柔曼的南管。

傳統的南管,以洞簫、南琵琶、三弦、二弦及拍板組成,有嚴格的演奏制式。其中洞簫延用唐簫規制,音色典雅渾厚,南琵琶則保留了唐代形制,南琶橫抱。彈奏時,五位演奏者端坐於八仙椅上,腳踩金獅石踏,緩緩以方言唱出所感,猶如一幅動態的古典工筆畫。

「傳統的南管歌詞,多是描寫男女情愛,怨婦離愁的故事。所以文革期間南管被作為『黃曲』禁止演唱過。我還記得當時每天晚上都躲在被子裏背譜,拿一枝小小的手電筒悄悄練習,生怕被人發現。」王心心笑着回憶道。南管雖然優美,但傳統畢竟是傳統,王心心很早便看穿了這一點,自此「要創新」的想法從未在她的意識裏停止生長。早在1985年,她便和交響樂團合作演奏《靜夜思》,以東、西方兩種全然不同的手法詮釋唐詩古韻,這種新奇的跨界合作在當時引起了南管界的極大震動。

 

遠渡重洋台灣新娘的苦與樂

三年後,台灣重量級南管樂團「漢唐樂府」到泉州交流,為了打開藝術視野,王心心嫁給年長她十六歲的樂團創辦人陳守俊為妻。 當時兩岸交流剛剛開放,兩人的婚姻成為兩地文化界大事,證婚人正是當時的中國文化部長賀敬之。當時不過二十七歲的王心心,本以為等待她的是美好的新生活,殊不知迎接她的卻是霪雨霏霏的陰鬱冬日。

朋友形容,剛來台灣的王心心是養在籠裏的金絲雀,表面上,她是「漢唐樂府」的明星台柱兼音樂總監,生活上衣食無憂,兒女雙全。私下裏,只要她一開口就被問:「你是大陸新娘吧?」說她「貪慕虛榮」的流言此消彼長,嚴重歧視的環境曾讓她在十年裏畏懼出門,沉默寡言。 久而久之,她發現自己不論音樂或生活上,都與夫家的理念漸行漸遠。2002年,丈夫因重病過世,王心心只嘆緣分已盡,帶着一雙兒女離開「漢唐樂府」,次年,在學生們和友人的支持下獨立創辦「心心南管樂坊」,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用心做一場人生的功課

被台灣文化界譽為「南管仙子」的王心心,實力和魅力讓她的朋友圈豐富多彩。創團十多年來,她背後始終有兩位核心人物在支持協助,一位是舞蹈家吳素君,巧手妙化舞台上的布局與節奏;一位是製作人盧健英,「她們二位既是閨蜜,也是我的明燈。不僅在藝術的深度,文化的視野上一次為我開拓,人生黑暗時,亦給我棒喝,陪伴和鼓勵我走出人生低谷。」她說。事實上,回首來時路,王心心想要感激的人太多,而最大的成就感,莫過於有素不相識的人跑來告訴她:「心心老師,您的音樂幫我度過了孤獨幽暗的夜晚。」

2015年,在台中國家歌劇院籌備處的邀請之下,王心心到南投縣立文化中心演出,驚訝地發現原來鹿谷山中還有南管傳承。盧健英向她提議,樂坊應該往當代性的方向發展,踏出更深的一步,並提出「當代南管泥土計劃」,於是從2017年起,王心心每年進駐鹿谷內湖兩個月,手把手教孩子們演唱和彈奏,舉辦「聆聽鹿谷──茶鄉孩子與心心老師的秋天練習曲」演奏會,豔驚各界。

這幾年兒女離家闖蕩,紛紛在北京定居,甚少回台灣看她。王心心歪過頭偶爾輕嘆:「小孩都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隨他們去吧。」陽明山間寬敞的大宅,她獨自居住,閒時寫寫書法練字、泡茶、發呆、學古琴,她把自己活得優雅,漸漸懂得如何與心中的抑鬱相處,與孤獨為伴。「我覺得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要修的功課。現在回看過去的傷痛,你會發現,其實那些都是你該修的學分。不管好與不好,你都要去面對。」

「很多時候也覺得孤獨難熬,但轉念想想,如果缺少了孤獨,音樂便不能夠深沉,你便沒辦法聽到自己的聲音。如果一輩子只有溫馨熱鬧,你就不會理解生命深刻的那部分。」她把自己看作南管中的琵琶,「它篤定,包容,有自信且坐懷不亂。其實現在覺得,孤獨是給自己一個關照內心的時間和空間。人生中的挫折讓我對生命有了更充沛的理解,也讓我學會積累沉澱,做出沒有火氣的音樂。」

2017年11月,王心心與有着「全台灣最美的森林小學」之稱的南投鹿谷鄉內湖國小的孩子們一起,舉辦了一場「聆聽鹿谷」南管音樂會。

 

此岸彼岸菩薩的慈悲叮嚀

留白的短暫沉默裏,突然一隻拳頭大小的毛腿蜘蛛,從牆上懸掛的琵琶後爬出,嚇得我忍不住大叫出聲。王心心好奇地扭頭瞅了一眼,淡定地笑起來:「它來這裏已經很久了,怎麼今天這麼早就出來了?」兩彎柳葉眉輕輕上挑,恬靜的笑容叫人安心。

空氣中播放着她兩年前錄製的專輯《此岸彼岸》,其中三首是以觀音大士為主題的南管新編曲目,《白衣大士神咒》、《南海觀音讚》和《心經》,均是她在人生轉折點上創作的心血,能夠成就完全是機緣巧合。「佛門唱誦《心經》,綿密如急雨,雨後大地一片清新。我所譜製的南管《心經》,由於南管音樂本身調性悠緩,演唱時將每一個字拆成字頭、字腹、字尾,在行腔過字之間,就像將菩薩所說的話深深刻印在心上一樣。」王心心說。

母親是虔誠佛教徒,從小,王心心便被帶着穿梭寺廟道場,對拜佛有了切身的體會。「文革破四舊運動如火如荼之際,每天清晨,我總是在半夢半醒之間聽到母親虔敬持誦的聲音,祈求觀世音菩薩為全家消災解厄。多年之後我才終於領悟,原來母親的容顏正是菩薩在世間的諸多美好形相之一。」她語氣溫柔地說。

她一直希望能在寺院響起南管的聲音,於是自己譜了佛曲,把傳統的樂器一件件刪掉,唱腔上也去掉了帶有民族色彩的棱角部分,改用緩和平靜的感覺演繹。一張CD做了兩年多,改銅缽為水晶缽,以寫書法的起承轉合調整唱腔,就像用慢火細燉一煲精挑細選的好材料,去掉無用的繁雜,只保留最純真的原味。「《心經》的演唱,應該是很安靜的,要唱進人的心裏才行。我覺得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尊觀世音菩薩,人生中不管是對你好,或對你不好的人,他們可能都是你的菩薩。他們或許是讓你明白一些道理,幫你改變,最終成就自己。」

「過去的我有如盛開的花朵,以為青春之花會永遠綻放。隨着年歲漸長,在生命的波折起伏中,我逐漸領悟到外在的事物終究是虛妄的。心境的轉變自然會反映在音樂的詮釋上,以前演唱時總忍不住炫技,現在我開始懂得,總覺得有一個更素樸的旋律在前面等待我,於是一減再減,終至繁華落盡,整個創作過程,就好像現在的我與過去的我進行了一場對話。」她如是說。

訪問尾聲,我們依依不捨地踱步到門外告別。雨依舊在下,氣溫卻有了微微回升,風變得有些暖。王心心扶着木門,佇立在門口,微笑着目送我們離開。即將走入狹長的巷口前,我回頭凝望,淡粉色的她仍在不遠處揮着手,仿如一朵雨霧中盛開的杜鵑。